那是一个半大不大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脸上还带着干涸的泪痕,半死不火地躺在祠堂的地板上。
这些日子京城内所谓西域高僧预言的“将军践祚为帝”的传闻愈演愈烈。镇北候军功起家,多年来独掌兵权,这次更是被强行半架在炭火上炙烤。
虽说镇北候这人比较识趣,老早就上交了兵符。可是到底这么些年累积的东西在那,民间的声望近年来也是水涨船高。皇帝又哪里能真放得下心来。
这档口上,按理说李家应该夹着尾巴做人才是。结果他们家的长公子又大出了一把风头,竟把御史中丞的独子给打了。
镇北候夫人气得直接请了家法,将人关在祠堂禁闭思过。
祠堂的火烛不知何时灭了,门被一把铁链拴上,外面也没有任何洒扫的下人。
候夫人下了死命令,要好好整治一翻这不成器的大少爷,免得他真成了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大少爷的乳母趁着夜深人静,偷偷从门缝里为他送来些许吃食和伤药。
月光透过门缝,隐隐可见那少年的模样。他身上被抽的皮开肉绽,两条胳膊满是高高隆起的条状鞭痕,其中不少地方还往外丝丝地渗着血。
乳母心疼地眼泪直掉。少年却早已痛到一脸麻木。身上的上火辣辣的疼,心里的痛却如坠冰窖。
远处突然传来一大群人的走动声,少年循声望去,漆黑漂亮的眼珠都隐隐亮了几分。倒是乳母吓得面色仓惶,好在那群人并未注意到此处。
为首的一个婆子嗓音极大,“都快些,世子爷和御史中丞的公子干了架,脸上都挂了彩,夫人着急的要死,也不知郎中去了没有!”
剩下的婆子声音小她太多,只能听到一阵回话的嘈杂声,却听不清具体在讲什么
少年那双眼睛都盯得发干,也不见其中一人向他这处拐来。
乳母有心安慰,却又不知能说什么,毕竟事实就摆在这里。也不知道侯夫人心中是什么想法,明明都是自己的骨血,偏偏这一门之隔竟生出天壤之别来。就差没把“偏心眼”三个字贴脑门上。
那少年的表情倒是平静。良久,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来。
他漆黑的眼珠转了转,道:“乳娘,你说,我怎么就成了她们口中的无可救药之人了?”
“我李崇上过战场杀过敌,我保护过大梁的百姓,我没有做逃兵,我可以是任何人值得信赖的后背。我顶天立地,为什么我就无可救药了!”他近乎嘶吼,“我们都是她的儿子,我们都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说罢他情绪低迷下来,只剩下不解的呢喃,“她不是我的母亲吗?为什么看我被抽的那样疼,她却一直在笑,不是另有隐情的笑,就是单纯看一个落水的小狗那样看笑话的笑……”
“是他先动手打了李简,还骂我是没娘的种,我气不过才出手教训李家那个儿子的。我只是想让他不许再说了,我收了力的,不然我一拳头下去他不会还能稳稳站着的……”
“我只是想让他别说我娘了……更别提李檀……”
李崇双手捂面,“我做错了事我认,可我怎么就成了一个卑鄙不堪的小人,我怎么就没救了,怎么就嫉妒他们偏心李简厚此薄彼了……李简比我小需要大人的看顾……那我呢?为什么我就活该变成每次被抛弃的那个呢……”
“他们说李简年纪小,不像我有军功傍身,让我将世子之位拱手让人,我不也照做了……为什么还是不满意呢?我究竟要怎样做?非得剃肉还父,割骨还母吗?”
“要是这么讨厌我又为什么要生下我?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让我活着忍受这种痛苦……”
乳母不忍地偏过头,她显然知道些隐情,却无法开口告知这少年。
月光沉沉,晚风徐徐吹来,那少年竟也就这样一片痛苦中睡去,却连着做了几个并不叫人心生愉快的梦,叫他在睡梦中都是一片痛苦纠结之色——
他梦见自己出生时鸡鸣寺的主持给他批命,说他命带血煞,恐克双亲。
梦里的一切都不受控制,他只能静静地看着一切发生却无力改变,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中大骂那主持一声“秃驴你害人不浅”。
要是那秃驴不说,自己或许就不会被阿爹阿娘厌弃吧。他在梦里自暴自弃地想。
然后画风一转,他又梦到两年前让出世子之位的那个下午。
侯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同他讲,“阿崇,你跟你父亲上了战场,以后是可以通过军功傍身的,可你弟弟不一样,你弟弟什么都没有,你能不能主动上书,将你的世子之位留给你弟弟?”
李崇低下头,沉默不言。侯夫人见状以为他不愿,哭的更加惊心动魄,还不住地捶打道,“我养了你这么多年,就求你这一件事都不成吗?”
见他还无反应,侯夫人更是气得指着他的鼻子打骂道:“没出息,以后一辈子就抱着你那个世子之位活在你爹的荫蔽下吧!”
李崇倔强地要紧牙关,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止眼泪流下来。
他在意的从不是世子之位,而是父母一次又一次明晃晃的偏心。
从他一出生,他得了那个批命,他的一生仿佛都被改写了。自那以后,评判李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既不看他的内心美丑,更不看他的一言一行,而是看那张直接给他人生定性的批命。
他曾经痛恨自己,也痛恨父母为什么把自己生下来。甚至还曾想过若是有一天自己有权有势要屠尽天下满嘴胡言的秃驴。
却在某一天给候府外的野猫喂食时豁然开朗。
其实他真的没有那些人说的那样不堪。只是那些人从未不愿意花时间真正了解他而已。
可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人生困在别人轻飘飘的几句话里呢?难道他们说什么就真的是什么了吗?难道所谓活人就是活在别人的评判里吗?
如果别人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摧毁他的人生,让他自甘堕落成他们口中的样子,那他李崇的人生又活了个什么劲儿?
想开了的李崇笑着跑出来那条狭窄暗巷。晨光铺天盖地袭来,将少年人紧紧包裹在那团暖黄色的光晕里。
然后他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硝烟味。
李崇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惊醒。素来庄严有序的国公府火光冲天,乱作一团。
李崇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危急时刻,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打开了房门,冲他道,“少爷,快来。”
李崇毫不犹豫地跟着对方冲了出去,一路匆匆,甚至来不及问一句发生了什么。
只见候府的后门停了一辆马车,李简不知所踪,只有候夫人等在那里,不知是否是李简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在穿过垂廊时看到母亲眼中闪过一种怨毒的情绪。
待出了门,他才发觉原来胞姐李檀也在,只是不知怎的了,这位素来高傲的大小姐叫一群婆子如此狼狈地扣在地上,嘴里还塞着一大团破布,叫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而身为他们生母的候夫人却对一切置若罔闻。
见李崇来,候夫人叹一口气,几句话交代清楚原委,“你父亲功高盖主,前些日子那些行商又传那些什么所谓预言,陛下动了杀心,趁着这次中秋宫宴在宫里将你父亲围剿,现下正要问斩李氏全族。”
说罢她看向李崇,“你是长子,也是唯一跟你父亲正儿八经上过战场的儿子。李氏光耀以后就要靠你了。”
说罢她示意李崇登上马车逃难,李崇不愿,如何都要与自己的族人共存亡。
侯夫人却道:“你走了我们娘几个也就跟着走,我们兵分两路,活下来一路就是赚了。”
李崇略微动摇,“可是你们那一路人太多了,目标太大不好逃窜,这样分配并不合理,要不让阿简和我一道?”
侯夫人脸色略僵,而后快速恢复平静,“这都是你爹的安排,你要忤逆你父亲不成?”
而后她又加了最后一把火:“时间不等人,你难道就想耗在这里让我们所有人陪你一起等死吗?我们都死了,那你爹的仇谁来报?”
他的乳母此时也含泪劝他,“是啊崇哥儿,侯爷这么安排肯定有他的道理,话再说回来,倒底是你的亲爹亲娘,又怎么会害你呢?”
李崇虽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但侯夫人说得对,时间不等人。于是才在一干人的劝说下被推搡着上了马车。
此时李檀却突然又开始疯狂地挣扎,她说不出话,只能拼了命地摇头,示意李崇不要。
候夫人转头给了她一耳光,“都什么时候你还闹,都怪我和你父亲将你宠坏了。你怎么这样自私,诚心要断了你弟弟生路不成?为娘放话给你,就算我和阿简都死了,也一定想办法让你活下去可以了吧?”
李檀素来就是个娇纵的没边的主,打小就跟李崇不对付。老是趁着下人不在对他动辄打骂,冷嘲热讽说他是个“连世子之位都保不住的废物”更是家常便饭。候夫人的一番话似乎也解释了李檀为什么被压在这里。
可李崇越发觉得古怪。
马车缓缓行走时,李崇无意间透过马车的车帘和李檀对视,却发现她眼中满是彻骨的绝望。
……
诏狱里久不见光,时间久了,便也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李崇正半死不活地躺在诏狱里,浑身血污,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面色潮红,显然已起了高热。再仔细一看,他浑身的指甲全被拔掉,可想而知受了多大的折磨。
牢门外隐隐传来有人匆匆走动的声音,然后那脚步声在他门前停下。
李崇毫无反应。牙齿却抵在了舌上,与其再受酷刑折磨,不如咬舌自尽得个解脱。
可良久,锁芯转动的声音并没有传来,反而是一个犹散发着热气的白面馒头“啪”一下砸在了他的脸上。
紧接着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小兔崽子你敢寻死?问过我同意了没有!”
李崇豁然睁开眼,果然是他那个不着调的胞姐李檀。她穿着一身囚服,那衣服上血迹斑斑,可她看上去却并不像身受重伤。
不远处一个禁军打扮的人双手抱臂,冷眼旁观。
“你怎么来了?”李崇眼神怔松,然后陷入灰败,“你也来了,岂不是母亲和阿简也……”
李檀气得又砸进来一个馒头,恨不得能用馒头将李崇砸醒,“她根本就不是我们的母亲,我们的母亲早就不在了你知道吗?她生下你就难产离世了!”
“她走的时候把我叫到床前,让我不要对你透露她的存在,她不希望你觉得你的出生是害了她,更不希望因为她的缘故让新夫人对你心生芥蒂……她希望你欢乐无忧地长大,希望你是活在母亲祝福里的孩子。谁知道这样居然会有一天就害了你……”
“那辆马车根本不是所谓的兵分两路,而是把你当成了活靶子,掩护她和李简离开啊!”
李崇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你骗我,李檀,你从小就满嘴胡话,我不信你……只要他们说,我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做……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显得我像只没人要的贱骨头你开心了吧李檀!你们都不爱我,你们都抛弃我!”
李檀默然,而后道:“阿崇,你冷静一点。”而后又道,“我对不起你。我太乖戾了,小的时候你可亲近我了,是我没有耐心,将你一遍又一遍地推开,一不开心还打你骂你……你很讨厌我吧?现在多说无益……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一定做一个好姐姐。”
李崇越听越怪,“你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你不是被抓进来的吗?”
李檀露出一个复杂的笑,“阿崇,出去以后记得好好活。别去找那个女人和李简了,索性便找个远离京城的地方过吧。我给你留了些银钱,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李崇瞪大眼睛,“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我不同意!”
李檀懒得再搭理他,转头示意那个冷眼旁观的青年把牢门打开,而后再反过来对李崇道:“你可真有意思,我是你姐姐,我做事还需要经过你同意不成?”而后一屁股坐在了李崇原来的位置上。
李崇早已被那个青年扛了起来。他的指甲被拔了,趾尖和指尖稍一用力就是钻心的疼,根本无法摆脱那青年,只能哭吼着大叫,“李檀,你个大傻子,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恩戴德吗?我告诉你我根本不会,你算我什么人你就要替我死……我恨你我恨你……你早干嘛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他说这话时已被扛出去好几步远,却又被李檀叫了回来。
“你反悔了?”那青年问。
李檀没回答他,反而静静地端详了一会李崇的面庞。李崇也是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良久,李檀突然悠悠一笑,猝不及防就是一巴掌抽在李崇脸上。那一声极清脆,李崇的鼻血顺着嘴巴直流。
这才是李檀原本的样子。
只见她神色冷漠,与方才完全判若两人,“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喊那么大声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吗?行了,这一巴掌下去你就放心恨去吧,恨我一辈子最好。”说罢她看向那青年,“关门,你走你的。”
青年静默几秒,将那牢门重新锁上,李檀这下真真是被彻底锁在里面了。
李崇无声地颤抖,婆娑的泪眼糊住了他所有的视线。却又在快到走廊尽头的时候,看见李檀一直扒在牢门的栏杆上望着他远去,见他看过来,她似乎还愣了一下。然后犹豫片刻,在二人彻底拐弯前,她将双手放在双耳边上,很是俏皮地快速张合几下,像是小朋友互相挑衅时做的小癞皮狗鬼脸的样子。
……
……
……
那是景和十五年的时候,李崇才不过三岁。
小孩子对家里的兄长和姊姊总有一种莫名的慕孺之情,总喜欢缠着大孩子陪自己玩。李崇也不例外。他刚刚学会走路,就每日屁颠屁颠地粘在李檀身后,活脱脱一只小跟屁虫。
李檀却对这弟弟缺乏一些耐心,十一、二岁的姑娘,正是敏感多思的年纪,每天都有说不完的少女心事想要分享给自己的闺中密友。说那些事情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像什么样子。
故而她待李崇并谈不上太好,甚至有时候急眼了还会对他大吼:“你快滚啊,别跟着我,烦死了!”
然后李崇就会眨巴着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委屈地掉下一串又一串的金豆豆。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亲姐姐不高兴,只能无助地站在原地扒拉着自己的两只小手,无声地站在原地小声啜泣。
李檀心中划过一丝不忍,外头的小姐妹却等不住,接连派丫鬟来催,她转头应下一句“马上”,然后又转头换上一副温和可亲的模样蹲下来平视李崇。
“姐姐和你玩个游戏好不好?你到后头的阁楼里去,数一百个数,然后出来找我,要是你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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