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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方(二)

第25章裴方(二)

“………陛下是这么说的?"孟尚问。

“是这么说的。“卫崇道,他似乎根本坐不下来,又从椅子上倏地站起,走了两圈,摸了摸墙上挂着的宝剑,才哼哼唧唧地又接着说道,“我看先前的担心都是多余,陛下明明心里一直记挂着我,一直替我着想。只是陛下考虑的事情多,那朝上又人多眼杂,不方便宣之于口。你看,我私下里一说,陛下这不就应了我了?”

“是吗?“孟尚看着他,试探一般地问道,,“我怎么觉得陛下这答话却是显得有些…疏离?”

话音未落,卫崇便遽然转过身来。

孟尚本就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见状,立刻干笑了两声,连道:“一一许是在下多心了!必是我多心了!”“陛下跟谁疏离也不会同我疏离的。“好在卫崇倒也没生气,反而是摆出一副正色,细细地开始掰着手指头算起来,“我们头回重逢时,她就根本不客气地拔了我的剑,命我为她牵马,不就是把我还当她的亲表哥么?之后,逢珪来降,为了安抚我,又是摸我的穗子,又是撑着我落地一一你可是没在场,但凡当场见了,也能瞧出来陛下心里头对我亲近着呢,她几乎都要落到我怀里了!”

“也是。“孟尚仿佛弥补一般,立刻便捧场地点了点头,“毕竟我不在场,陛下与将军的情谊,也不是我一个外人光凭只言片语就能猜测的。”

“你也是自小看着阿雀长大的,她若是对我无意,没有记挂着我,以她的性子,当然是会直言的,是也不是?”“是!“孟尚又连声道,“是是是!陛下素来也是念旧情的性子。”

“正是这个道理!况且也不止是这几回,那回送狗,你也是知道的,哪怕曾经发生过那样的事,陛下待我仍然是面带喜色的,今日我去问,还安慰我。听陛下的言外之意,明日那些封赏,都是些身外之物,凡是我要,都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闻言,孟尚正要继续捧他,却话头一顿,目光一凝,方才开玩笑一般的神情立刻换了下去。

“………陛下说明日要封赏了?”

“谈了啊。“卫崇道,二人目光相撞,他似乎知道孟尚想问什么,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不过我没细听……反正陛下都说了,都是些身外之物!"说着,生怕孟尚没听清,他又着重强调了一遍。

孟尚跟随徐家多年,也是看着卫崇长大的,对他的性子不能再熟悉了。

凡说是“身外之物”,换言之,就是没有要,甚至没有问了。

便见孟尚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许是看卫崇仍在兴头上,不忍拆穿,只又道:

“确实,封赏不过是些金银,一个人赏再多的珠宝,也不如战时的一捧粮草。那官爵更是不必说,陛下心中应当也有数的。

………但将军封赏不要没什么,军令可是必须要从陛下手里拿到的。”

一面说,他一面后退两步,指向卫崇书房内那张挂着的舆图。

这虽是一张经历颠簸,才被挂在洛阳城徐府不久的破旧舆图,但其上的痕迹反而更清晰地记录了徐军一路的艰平。

从扬州起势,到借道北上,困于南阳,此后又换了个比前者风格更粗糙,更雷厉风行的一军之帅,在那图上厚厚地用浓墨涂了好几回从南阳到洛阳的几条大道与捷径,最后,洛阳城下以北的大营,也被他狠狠画了几道。孟尚所指,当然不是这一国之都的洛阳城,更不是已降的城北大营,而是一一

他的手指一划,指向了洛阳再往西,再往南,仍草草停着“扬州牧"徐温尸首的,南阳。

“原先不点破是没什么。陛下要收复北方,必会用将军,也只能用将军。不论徐家与陛下的关系,就说这满城的朱津旧部,逃的逃,死的死,但如今形势可不一样了。那人虽是挑拨离间,但有一点不错,"孟尚道,“逢珪降了。而且看陛下那大张旗鼓纳降的阵仗,恐怕是要重用.……”

“就算重用,难道用这朱津旧部去打那朱津旧部么?”卫崇大手一挥,“陛下没那么傻,朱津都没在她手里讨着好,逢珪这一个怀县书生,又算的了什么?一一你不必担心这个,就算不派我去,那必然也是寻徐家手底下的老将,那些她信得过的人去。”

孟尚又转头,看着那地图注视了许久。

这回,他的视线似乎并不止是落在徐军北上袭击洛阳的这一路之上,而是又往外,往四周打量了一下。南阳是裴方不必再说。以裴方的对朱津的忠心,朱津死讯传到南阳时,他不直接领大军来京就算是走运了。北方,东方,则是更辽阔的青州、并州。

聂永虽叛朱津,占据三郡之地,但他那叛乱来得蹊跷,不一定就是真心信服天子,这是其一,何况他远在北海,一时半会无法插手京中之事,这是其二。因此不能引为援,也要尽力修好。

洛阳城下的逢珪,也业已投降,姑且论迹不论心,不必担忧。

而聂永的地盘与洛阳之间,横着的那一大片地,才是最易被忽视的势力。

这些真正的朱津旧部。

除却死了的张衷,叛了的逢珪,远着的聂永,还有守着南阳的裴方,朱津手下的精兵良将,几乎都在这里。是被朱津早早

派去平青州之叛的几人,也是洛阳之战后遵朱津命令退据上党的那些亲信。

这些人虽不比那几个心腹更得朱津的爱重,但毕竟是在朱津手底下讨饭吃的,领兵打仗个个不在话下。若说南阳是天子稳固形势后必定要夺回的第一城,整个北方的大小诸侯都能料到此举。

届时,洛阳必定空虚。

就算不知道逢珪与天子究竞谈了什么事,致使天子一反常态,收起了对朱津的厌恶与恨意,反而包容地对待这些降兵,但只看天子这态度,便知道她必定是要重用逢珪的。哪怕不信任,面上也一定会重用,借此来安那些朱津旧部的心。

一一那么,如果派卫崇去打南阳,难道要留逢珪守洛阳?

南阳再重要,南阳城中的裴方再虎视眈眈,对于天子而言,当然比不上赖以栖身的皇城洛阳。

换言之,这领兵的事还真不一定像卫崇所笃定的那样就落在他头上。

但,等孟尚从长久的思量中抽身,再转头看向卫崇时,卫崇已经又再度坐下,对着房中唯一一面破旧的铜镜,哼起扬州小调来了。

他急忙醒神,问:“将军是要擦药么?昨日李大夫已来过了,说这几日都不必着急……

“不。“卫崇得意地又看了看,“你懂什么?今后这药也不必擦了,免得没几日就好了……趁着这几日好看,得多进宫见见陛下。”

…阿?”

翌日,卫崇难得地在上朝前仔细打理了两三回行头,又在随众人一齐进宫时,刻意挑了个靠着逢珪的位置。众人都在那安安静静地等着呢,就他一人,一甩衣袍,恨不得像个公鸡一样在逢珪面前好好地显摆上一回。逢珪又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一看便知,轻笑一声,也不回应,抱着袖子站得稳稳当当,只用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问:

“怎么,陛下今日终于要封赏了,徐将军这么春风得意?″

卫崇骤然止住动作,转头看向他,皱眉道:“你怎么知一一难道陛下也同你一一”

与逢珪相比,他的声量可不小,一句话未说完,便已有几个侧耳在听的大臣饶有兴致地看了过来。眼看又将要成为这些臣子回家后的谈资。

好在这段小插曲还未开始便先结束了,卫崇话音未落,便有宫人高声唱报,说一一

天子到。

百官参拜。徐鸯缓缓坐上御座。

今日似乎连老天也难得地赏了她一回脸。

冬季里,天亮得竞如此早,清明天光打在殿前石阶上,落在那几个殿外石墩一样屹立的宿卫身上,又缓缓流淌落地,远远看去,仿佛给殿外的石阶也度了一层月白色的银光。

殿中密密麻麻跪着的大臣,也一日比一日多了。许是朱津的拥趸终于发现徐鸯对下宽和,对这些朱津旧部乃至于投降的逢珪都并未追究,甚至还隐隐有厚待逢珪的意思;又许是洛阳城彻底安顿下来,连着几日都是朗朗晴天,那些因一场宫变、两场战役而感到恐惧的大臣也终于敢踏过端门,入宫上朝。

徐鸯垂眸看时,难得地停顿了片刻。

这些人,她竟都能叫出名来。

八年前,她流利报出某位长史,或是某位御史的姓名时,朱津还曾为之惊诧。也许正是这些一处处的异于常人的天赋,才招致了朱津数年来的"另眼相待”。但近十年过去,不止是把整个朝堂的势力过目成诵,这些身为皇帝必须领会的事,早已刻入她骨髓。也是“多亏”了朱津,彼时只觉得是理所应当。这一班人确实也一直都是她的臣民,只是当朱津这片遮天蔽日的乌云离开,当此刻,朝上再度回到洛阳之战之前那样热闹、规矩,当众人高呼陛下时,这感触才如此真切地侵袭而来。

徐鸯看了许久,才出声道。

“起。”

虽然来得晚了些,来得不那么隆重了些,但这一回的朝会,乃至于马上她将要亲手颁布的诏令,才更像是真正地“加冠"了。

冠者,礼之始也。是故古者圣王重冠。[1]从此往后,整座皇城都将听命于她,且只听命于她一人。

目之所及,皆是她的子民。

一一她的视线缓缓下移,果然看见卫崇正奕奕地瞧着她,一旁又正好是面色恭谨的逢珪,这对比,不免教人会心一笑。

也不知道卫崇又是怎么从那一撮扬州军的武官里挤去逢珪边上的。

徐鸯止住笑意,不再去想象那有些滑稽的画面,转而示意朝会开始。众朝臣列坐。

阶下大臣先是奏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有的是某个朱津旧部窜逃,家中妇孺不知如何安置,有的是城中户数清点遇阻,或许要再迟个两三日。稍微重要些的也不过就是大战结束,生怕有大疫,于是徐鸯早便命太医令带医监在城中巡察,每朝报告。这些,归根结底也与大多数朝臣无关。但他们却听得比往日要仔细多了。

徐鸯当然知晓他们为何听得如此认真。

所有人,不拘是文官还是武官,不拘是世家贵族,还是寒门子弟,或多或少都察觉到了她今日要颁发新的诏令。卫崇有功,应当奖赏,逢珪新降,又需安抚。但这封赏却迟迟不下来。

她昨日见卫崇,却也不止见了卫崇,还宣了人进宫拟旨,消息自

然不胫而走。

这是徐鸯秉政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诏书。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这一纸诏书。看她究竞要在二人中重用哪个,看她究竞是要锐意直攻南阳还是按兵不动。可她却稳坐泰山,迟迟不宣。

那么是人也会犯嘀咕一一

连卫崇也不例外。

或者说,他昨日被徐鸯亲口告知封赏之事,更是坐不住了,几乎从上朝的那一刻起,便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徐鸯看。

看得徐鸯心里有些心绪不宁。

确实是她刻意留在最后,要等众人都按捺不住之时,才迟迟颁出。如此,方能能镇压住众人蠢蠢欲动的旁心。但在昨日之前,她确实也不曾预料到,这些“旁心”中,竞还有这样一双炯炯的眼睛。

虽然昨日她曾经在那么多不真实的允诺中谈及了此番封赏,也给足了暗示,但等到这一刻,徐鸯最挂心的,居然还是卫崇。

哪怕她心中明白,既然已经事先暗示过,既然卫崇如他所说地那么喜欢她,那么今日的诏书再出人意料,卫崇也只会站在她这一边。

徐鸯挪开了视线,扫视群臣。

这仿佛是一个征兆,众人都不自觉地噤声。片刻前还能听见争执声的德阳殿,就这么突兀地停了下来,寂然无声。

正是此时,徐鸯一抬手,便有内侍带着诏书上前。“……徐钦勤王有功,今忠心事国,朕深嘉之……拜为车骑将军,兼领司隶校尉,封鄣侯,开·……”一一车骑将军!

这一条封赏当然算得上中规中矩,车骑将军之位,几乎仅次于朱津原先的大司马,对得上卫崇的救驾之功,也足以示天恩。而后面的几个添头也不止是添头,细究起来则颇有些意味,尤其是那个司隶校尉,掌管京兆的监察,论位次,虽比不上那些三公九卿,但素来是天家近臣一一与年过而立的朱津不同,他才不过及冠之年,若此刻给了什么太尉、司空这样的位置,日后赏无可赏,又要怎么办?

卫崇显然也很满意,嘴角一抿,公然瞟了逢珪一眼,便看回徐鸯,走上前来,与她对视着,准备拜下谢恩。但这诏书还未完。

“……逢珪弃逆归顺,诚宜劝励,拜奋威将军,兼右扶风,封山阳.……

逢珪也稳稳地上前,拱手而拜。

虽不过是个杂号将军,但他手里本就握着北营大军,这将军之位究竞是高是底其实并不重要,只唯独有一点,没有高过卫崇。何况右扶风却是实权,这样的封赏,于他而言,比起原先在朱津手下虽得重用却没有官爵的局面至少要好上不少。

两相比对,更受恩宠的自然是卫崇。于情于理,甚至算上天子母家就是徐家,也理应是他。

接下来,又封赏了一堆包括孟尚在内的徐家将领,官职都恰到好处。

正在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今日的朝议要这么平常地结束,甚至有些胆子大的已经在下面交换眼神之时,那念诏书的内侍却并未就此停下,站出来的二人也躬着身,竞似有些斗气一样,一动不动,只等着那最后一段。最紧要的最后一段。

说白了,徐鸯这个天子手中的皇权尚且不怎么稳固,这些赐下来的官职、爵位,也不过是个名头,而既然是名头,最有用的当然是领兵出征的那个主帅。一一究竟是派谁去打南阳。

论理,既然已经大肆封赏了徐家的人,甚至已经把重号将军给了卫崇,天子的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确。不然,那些大臣也不会在此刻便按捺不住地交流起来。然而逢珪看起来却仍是成竹在胸。

徐鸯看着他们二人,松开方才握住御座扶手,已有些泛白的手指,心境缓缓平静了下来。

“……朱津逆贼,擅权乱政,欺君罔上,今已伏诛,留余孽裴方、刘肃等,残虐百姓。朕甚不忍,特命虎牙将军孟尚领军八万,逢珪为辅,三日后南下,以平南阳。”卫崇猛地抬起头。

不止是他,朝上徐家的几个部将也都不解地抬头看来。原先死寂一般的殿上,骤然响起了一阵风卷而过似的密谈声,嘈嘈切切,分明是众人都在私语。只有逢珪,嘴角悄然一勾,似乎早便料到此令,就这么恭敬地一拜,高唱谢恩,又退回了人群当中。余下大殿正中的卫崇,孤身一人,与徐鸯静静地对视着。

所有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或是同情,觉得这一通封赏,先喜后悲,最终没能捞着实际的好处,得眼睁睁看着逢珪建功立业;或是探究,明白天子与徐家血浓于水,察觉到了这当中必然存在什么蹊跷。

此间不是战场,没有那样的刀光剑影,可此刻,卫崇眼中的迷茫比战场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要多多了。徐鸯眼睁睁看着他眼里的惊诧、迷茫,都随着二人的对视慢慢地自我消解。片刻后,原先卫崇那有些鲁莽到不知轻重的行事,终于一点一点地被他自己收起来。这对视似乎很漫长,但回过神来,却仿佛不过是短短一瞬,卫崇已收起旁的所有神情,面上只余有些生涩的恭谨。

他敛了神情,寂然拜下。

“臣叩谢圣恩……愿陛下早定中原,出师大捷。”话音方落,愣了好一阵的孟尚也急忙上前,一同拜下。如此,这满朝的公卿也不再议论纷纷,至少在卫崇带头拜下之后,明面上的风波都沉

入了水底。逢珪应下了、孟尚应下了,连最该不满的卫崇都这样顺从地应下了,旁人还有什么好说嘴的?此令虽出人意料,但细想也不算出格,孟尚毕竞算徐家的半个家臣,让孟尚领兵,也就是形同派徐军出征。又点了逢珪,一是利用这些降将急于立功的心态,二则是那些新降的部曲,要打乱与徐家的扬州军一齐出征,也难再有叛心。而孟尚与卫崇不同,卫崇的性子,没有不管不顾与逢珪打起来就是万幸了,孟尚却是脾气宽厚,向来以大局为重。纵使二人差了卫崇那几分蛮力,有谋略在,也不是大事。

众人这么一回味过来,再有异议的也只觉心服。下朝时,唯独有一人面色冷硬。

孟尚甚至没有一下朝便去准备出征的事宜,而是随着罕见地寡言的卫崇先行了一路,直到出了宫,众人散去。“先前同你说要往宫中安排几个人,"卫崇仿佛终于回过神来,突然开口,“可安排了?”

……有是有,"孟尚道,“但是也就进去了几个人,都还没脸熟呢,这会将军若要办什么事,恐怕不大…“不必。不用他们办事。"卫崇终于回头,看了眼那森森宫墙,沉声道,“我今夜要进宫一趟,让他们稍微疏忽’些,就可以了。”

此话一出,饶是孟尚也是吃了一惊,面上露出明显的讶然,问道:“进宫?……可,将军再有气,也不能夜闯禁中“不是要闯!谁说要闯了?从前走过多少遍,你放心,不会教人发觉的。"卫崇有些不耐地驳了,又看了眼四周远去的朝臣,才把手一指,

“一一我走那条道。”

他指的地方,分明是……章德殿的宫檐。

入了夜,白日里朝堂上的热闹尽数消退了,只有朗朗月光照下,落在宫道中,也映出那宿卫巡察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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