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常年闭着的殿门终于在这日打开。
按照宴席礼节,鼓声一落,女侍们便手捧着梨花木食盒,上盛着精致江南小菜,弯腰给每位宾客布菜。
荣微伸手接过身侧女侍手上的食盒,道:“麻烦姑娘了,我们自己来便好。”
女侍有些意外,“夫人,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荣微从袖袍中拿出点碎银,递到她手里,示意女侍看向殿外,“那边正在布置的,是江南开宴的仪式吗?”
擂台已经撤去,现如今的庭院中,流水席前,又重新摆了个新的台子,方正,漆彩,特别像唱戏的戏台子。
但上面插着的几面鬼画符的旗子,更像是某种祭祀方式。
女侍俯身,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夫人有所不知,这是侯爷特意请来的南疆术士,说是位特别厉害的送神巫师,要在午时做法。”
荣微佯装惊讶,她抬着手臂挡住嘴,“做法?”
女侍声音更低了:“我来这不到一年,但听说侯爷此番是为了先夫人做的法事。”
她说着看了江陇一眼,“方才在擂台上,夫人看到自家夫君险些受伤,竟是不管不顾想上台,郎君又挂心着夫人,那个场面,奴实在艳羡不已。”
女侍眼神微亮,攥紧了手中的银两,“像侯爷和先夫人一样,都是伉俪情深。”
“伉俪情深?”
荣微轻笑一声,意味深长,“既是情深至此,为何还要做法?”
女侍被问住,想了想,正欲答话,手肘被另一名女侍拍了拍,“谨言。”
荣微便不再同她搭话,招了人稍微离远了些。
养心殿内,以山河盟为首的武林正派之徒正在给临安侯送贺礼,席位是按方才的擂台顺序排列,江陇在最后,他们如今的位置便正好可以看见大殿中的所有人。
荣微捏起食盒中的一块糕点,抹掉碎落在桌面上的糕渣,问身侧的人:“你觉得这些人里,有送威胁信的那只鬼么?”
江陇正襟危坐着,闻言顿了顿,恍惚应道:“……不知。”
现下的场景让他莫名有些手足无措。
他早已习惯藏在角落里,那样便可以肆无忌惮地盯着面前的人,看着四周的一切,那种不被人关注到的感觉,比之落在他人的视线里,更让他感到舒心。
可自从跟着荣微“抛头露面”,他时常会看到自己最真实的样子,落在并不温暖的春日之下,被来来往往的人踩过,裂得面目全非。
荣微看着他紧紧捏着衣角的手,想起方才擂台上笨拙用着行伍军招的人,难能在这少年人身上看出一点稚嫩的可爱。
她梨涡深深,碰了碰他的手,柔了声:“别担心,有我在。”
话虽如此,她却难得起了逗弄人的心思,手中的糕点喂过去,蹭过江陇干燥的唇瓣,问:“吃吗?”
心绪猝不及防被揭破,江陇闻见唇边递来的糕点清香,白玉似的脸一下涨红,想辩驳,想硬气地拒绝,可他向来便奈何不了荣微,只好就着荣微递来的姿势,小小咬了一口。
是荔枝味的。
他松了点紧张,午时钟声正巧敲过,原本静默着的南疆巫师忽而发出一声震吼声,所有人下意识地看向了大殿外。
荣微却是低头,搓了搓手上的余温,复而抬头,视线越过众人,望向坐在大殿高台上的临安侯。
和最开始在庭院中遇见时不同,一个时辰前的谢诏声,面色苍白,讲话哆嗦,弱不禁风。可越接近午时三刻,他好像越沉静了下来,一身华服威风凛凛,挡住了瘦削的身,倒是更有了昔日传闻中平凉大将军的风范。
巫师口中念念有词,殿中江湖客个个满脸严肃,手中剑即刻出鞘,这些都为临安侯添了不少的安心。
更重要的是——
荣微清理了一下袖子上的一片枯叶,有些时候,真相并不如一个人最真实的样子要来得重要。
不管如今的临安侯如何孱弱不堪,曾经的他,一定是个极为自负、傲慢且枭心鹤貌的人。
此刻的他,也并非不害怕,而是更相信,以自己十全十美的心思与计划,今日那送威胁信之人定然逃不出他的天罗地网。
蓦地,荣微察觉到自己身上投来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她猛地回头,再次对上钟暮似笑非笑的那双眼。
江陇也随即察觉。
他皱眉,下意识地握住荣微的手,又像被烫到似的,猛地回神松开,“我……不是故意的。”
这几日牵手牵得习惯了,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僭越了多少回,可有时候也会阴暗地藏着私心,毕竟梦中辗转过无数回的一切,这几日他几乎做了个遍,如果能一直——
“砰!”
庭院内忽然一声巨响。
那南疆巫师竟是一权杖将整座祭祀的台子捅了个大窟窿,众人皆是面带讶异,却耐于此人是临安侯所请,不敢轻举妄动。
谁知那巫师又突然跪下,朝着南方位郑重地叩首,厉声道:“魂归故兮,归兮——”
日光不知何时散去,天沉得像是要下雨,巫师肤色黝黑,一身华彩靡服,身上挂着铃铛声清脆作响,听得在场的人心里不由得发怵。
不似送神,更像是请鬼而来。
巫师终于完成他的仪式,浑身透汗,这才右手握拳,重重地在左肩上锤了三下,朝养心殿中已经起身的临安侯道:“恭喜侯爷,仪式顺利完成!”
临安侯连忙抬步走出,脚下生风,“如何?”
“我已将先夫人的魂魄唤回来,又送她回了家。”巫师拿出个玉瓶,单手递给面前的临安侯,“这是玉露,还请侯爷做做样子,抿一点入喉。”
“不对。”荣微忽而懒洋洋朝江陇道,“这巫师不对。”
江陇心中一惊,“是此人送的信?”
问完他便察觉不对。
此巫师入侯府,只有两年的时间。
“不是他。”荣微也随即否认。
她拾起银筷,在手中把玩了一番,“现在距离午时三刻还有约莫两刻时间,那人心思缜密,又极为擅长忍耐,为此谋划了三年,不可能是巫师这么简单。”
说着她摇摇头,看着庭院中满脸紧张的巫师,轻笑道:“他功力不够。”
“此人应当是岭南人,根本不是什么南疆巫师。”
江陇一愣,“如何看出?”
“方才因为心慌,他施礼的动作做的是岭南人特有的。”
荣微眼中带着戏谑,“若是没猜错的话,此人或许和临安侯的先夫人有关,都是来自岭南,应当是想杀了临安侯报仇。”
“所以,”江陇抿抿唇,眼神随着临安侯慢慢倒入喉间的玉瓶眯了眯,“这瓶子里的水——”
就在生死一瞬,临安侯却忽然敛去那对术法极为信任的神情,猛地将玉瓶往地面一掷!
“你竟敢给本侯下毒?”他眼神陡然狠戾,一把掐住巫师的脖颈,“说!是不是你!”
场上形势陡然生变,众人都来不及反应过来,下一刻,巫师宽大的彩衣袍中突然钻出一尾吐着信子的三角毒蛇,身量虽小,却是极为灵巧地朝临安侯的手扑去。
临安侯瞳孔一缩,连忙松开巫师,往后退了几步。
“保护!”
他一声怒呵,护卫和江湖客随即一拥而上,隔开了两人。
毒蛇哪里能躲过江湖人快如闪影的剑?一下便被劈成两半,身首分离,尾巴很快停止了抖动,唯有那闪着寒光的蛇头,还在祭台上蹦着。
众人不敢靠近,只好提剑稍稍退后几步。
趁着这转圜间隙,巫师又再度从袖子中摸出一把玉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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