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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成灰百岁

凝香上了驴背,再忍不住,“哇”地就哭开了。

她哭了好一会儿,干燥的风吹着,眼里干干的,她觉得害臊,用袖子把泪抹干了,突然嫌驴走得慢,一下子跃了下来,甩掉风帽就往沙漠里跑。

这会儿艳阳高照了,沙子被烤得滚烫的,她深一脚浅一脚走,口干舌燥,也没什么力气,走一阵儿,歇一阵儿。

幻觉又开始了!

她回到了如意坊内,寒冬腊月,萧瑾赤裸着胸膛,背对着窗户吹风——其实他哪里在吹风,他根本就是在拿眼角瞥她。

凝香好烦啊。看吧看吧,随他。她知道他是见色起意呢!

下一瞬,她回到了好久以前的那个冬夜,那个人她更讨厌,一身的酒气,抱着她可怜兮兮地叫“姨母”。

凝香抬脚就是一踢,沙子一下子扬了起来,她给呛了个正着,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姨母,姨母!要是轮到她投胎转世,下辈子决计嫁给他姨夫!她要听他叫个够!

凝香稀里糊涂想了一通,未曾觉得好过半点,终于忍不住了,转向身后一直跟着她的那个人,用突厥话叽里呱啦地嚷:“不许再跟着我!”

饶是个幻觉,也被她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了一跳。

凝香悲从心起,侧身冷淡地讲:“我现在有正事要办,你要是不急,稍后再叙吧!”来世再叙吧!记得叫姨母!

果然幻觉还是比较讲道理的,她如此说了,他就走了。

凝香向大漠继续前行着,日落月出,天空自烟紫转为深蓝,地平线的那一隙晕着鹅黄色,她来到了一片被火烧得焦黑的岩壁。

这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岩壁旁的几根野草随风摇晃,抬眼便是一轮硕大的圆月,像个银盘子似地扣着。

她踢了一脚遍地都是的散碎马骨,窥到岩壁后头有几双老鼠一样的眼睛滴溜溜转,抚了把干裂的嘴唇,用尽全身力气喊:“叫罗小乙出来!”

隐在此地的二三十沙盗“轰”一声倾巢而出,或执大刀或抡板斧,面目狰狞,一个穿蓝衫的少年被推了出来,腿脚不是很利索,一瘸一拐走到月光底下。

凝香的生父也曾是沙盗,酒友为图赏金将他出卖给朝廷,几日后他便被带上重枷当街枭首。她是亲眼看着她亲爹被枭首的,骇得尖叫起来,别人都以为她是吓到了,只有她养父一下子把她眼睛掩住,知道她是因为亲爹没有了。

官府的人为了杀鸡儆猴,把那枭了首的尸身挂在城门上,等到差不多见白骨了,才丢到乱葬岗子里。

她养父带她深夜去挖坟,荒山野岭,她在前头打着灯笼,养父在后头背着那具没有脑袋的残尸。她亲爹埋到土里的时候,连脑袋都没有。

后来她练得一身本领,亲手杀了出卖她亲爹的人,却忽略了再可恶的人也有妻子要养育。

头领丢了把大刀在地上,单薄的少年勉勉强强举起来,咬牙切齿地喊:“十一!”

凝香轻蔑一笑:“你还是那么不成气候!”

少年恨极,“啊”了一声给自己壮胆,双手将刀举在头顶,疾风似地朝凝香冲来。

凝香没有眷恋地看了眼墨蓝色的天空,阖上了眼眸,晚风从她指尖抚过。

恍惚间她听得少年的脚步停在几步之外,有什么东西从她身后疾速破风而来,她一睁眼睛,少年双目圆瞪,一支箭矢插在他的眉心。

凝香心里一紧,转过背去,面前站着一队骑士,至少有二三十人,个个引弓搭箭,刹那间箭矢如流星般划破夜空,却毫无例外地避开了她。

这是一场屠杀,沙盗接连倒地丧命,最后一枚箭矢斜着插入沙地,周遭重归沉寂。为首的那个黑衣骑士缓缓放下弓,露出一双如渊的双眸,将弓随手扔给身后的侍从,食指上有银光闪烁。

凝香知道这并不是幻觉,她认得这个人,端正高挺的鼻梁,淡漠疏离的眼睛,他是她十五岁时的爱人,她曾经以为她一辈子都会和他在一起。

马蹄围得近了,她连着后退了几步,忽然拔腿向冤魂缠绕的沙壁跑去,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躲些什么。

“跑什么呀?”突利是习惯了唱黑脸的,策马把一个小布包向那道仓皇而逃的背影甩去,“有个东西送给你。”

凝香被打在肩膀上,哆哆嗦嗦把东西捡起来,一下子把两颗蓝宝石捏在掌心,转过背就气势汹汹地往回走。

时至今日,她在萧瑾面前,可谓是毫无秘密了。

好了,都被他知道完了,她是个私生女,是个杂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几岁就把自己卖了!

她是生气的,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可又是一股酸楚萦绕胸怀,那些好久以前的记忆在夜间反复重现,令她睁眼至天明。

她全心全意地爱过这个人的。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她、青玉、玉盈,哪一个不是死心塌地地爱他呢?哪一个又逃过了被辜负的结局?

他活在金戈铁马阴谋算计之中,她不仅不在他的身边,甚至都不在他世界里,算了,她对他追逐的东西毫无兴趣。

这记忆太沉重,如果可以,她宁愿萧瑾再杀她一次,她都不要记起。

萧瑾看到那个孱弱的身体停了下来,足尖陷在了沙子里,他将马匹交给随扈,向她行去。

那轮硕大的月亮站在萧瑾身后,他领口有着银色的云纹,银光下的眉眼如往昔英俊,凝香知道他变了,他的目光时而孤寂,似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对这个人间也无甚眷恋了。

贺翼拥有漫长的一生,他到死都不知道,他们的纠葛始于上元夜的一场烟花,即便重来一世,她也说不出口。

凝香是恐惧的,这个人踏着月光跨越百世而来,为的是寻求一个答案,还是想要报复?

萧瑾凝望她倔强的眉眼,凝香和冯忆确实是很像的,都是至柔至烈的性情,她真的是神明——她不会死,也不会老,永远都那么鲜活。他微微避开她的目光,揶揄道:“你的命可真大啊!”

凝香眼泪都快冒出来了,怒火腾一下蹿了上来,拔掉簪子,就往萧瑾胸前戳去,一下又一下,急风骤雨一般,“你是真的不怕死!”

萧瑾知道她投鼠忌器,随她发泄,铁簪入肤,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忽然手一伸,把人掐着腰提了起来,抬头望着她色厉内荏的傻样子,像个少年一样笑开了。

凝香迎上他陡然热烈的目光,恼羞成怒,抬手就是一巴掌,萧瑾也不躲,把人放低了些,学着她的语气,贴在她耳际说:“至亲至爱之人,我说过我们终会再相见的!”

凝香看他那一脸霸道笃定的神情,像被揪住尾巴的老鼠,手中的铁簪落在地上,回过神来,伸着两条胳膊就要去掐萧瑾的脖子。

萧瑾见她现在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两只手跟猫爪子似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就很宽宏地不跟她计较了,一下子把她箍到怀里,另一只手上金光一闪,将一根针刺进她的颈后。

他拍拍她惶惑的小脸,“先睡一会儿,不急着算账。”

*

今日是繁炽的三七,残月当空,于朝恩披了件青袍,手里摩挲着白玉观音,倚在榻上自斟自饮。

繁炽的死似乎并没有给谢安带来太大的痛苦,他即位后,以雷霆之势,迅速将于朝恩在朝中的耳目连根挖起,又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吏制。

于朝恩晃着冰冷的酒液,心想这也平常,如花美眷还是难以敌过万里江山的。

他叹于繁炽的决绝刚烈,也笑她将自己看得太高,以为用自己的命就可以惩罚得了一个杀父弑君之人,其实她不该死——她活着慢慢折磨谢安,远比一死了之来得有用得多。

娇生惯养的永穆公主,死时不过十七岁,少年的她与谢安一同站在烟柳之下凝望彼此之时,可曾料到这个终局?

俱与他于朝恩无干系了!他此番元气大伤,谢安又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地命人四处搜寻他——得韬光养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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