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来庐缃馆时,慕汐正半躺在贵妃榻上睡得正好,手里的书半掉在腰间的位置。
她昨儿几乎不得好眠。
因而看了半晌的书后,她也不知何时瞌睡过去。
醒来时,慕汐就见那两名宫娥已替她收好了行囊,一问之下方知半个时辰后,她便要随裴行之踏上前往摇芙的路。
她蹙着眉,再忍不住,冲进书房朝那紫檀桌前的男人冷声道:“我不想去摇芙,再说了,我一个弱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随你去了那儿能做什么?”
弱女子?
还肩不能扛,手不能挑?
闻得她这般形容自己,垂在案几上的裴行之缓缓抬眸,顺着她的话淡笑道:“你不愿随我去摇芙,那你想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没你的地方便都是自由的。
这话到了嘴边,慕汐生生地把它咽了回去。依裴行之的性子,若肯放她离开,他们两人又怎会到如此地步?
慕汐转而道:“我回淮州总行了吧!”
男人望向她的眼神恍若鹰隼般,“我不在你身边,他们又岂能看得住你?且阿汐也太小看自己了,当初在兰州,若没有你,我和兰州一城的百姓皆必不能活。”
他眼底裹挟着几许细碎的笑。
说起此事,慕汐后悔至极,她冷冷地望着裴行之,寒声道:“倘或再来一次,我必不会救你。”
不救他,让他死在那个遍地横尸的夜色里,便不会有后来的所有事。
裴行之轻笑道:“不,纵使再来一次,你依然会救我。”
他太了解她了。
她这样善良的人,不论遭遇什么,永远都会保持着那颗明亮向上的心,如她一般的人,本身便是太阳。
怨不得他此生都不会放弃。
他唇角漾起的那一抹笑,恍若含了几近十分的胜券在握,陡然刺得慕汐眼膜生疼。
她厌极了他那副一切尽在掌控中的自负模样。
瞧出裴行之不可能让她回淮州,慕汐再无话与他说,转身摔门而出,那“砰”地一声震天响,惊得坐在万年青枝头上的管砚险些摔下来。
半个时辰后。
慕汐十分不情愿地被裴行之架上了马车,连同她的药匣子也被他一起扔了上来。
慕汐见状,蹙了下眉。她此番过去,不可能再插手他的事,他还把药匣子拿过来作甚?
她原想着把东西丢回庐缃馆,奈何裴行之根本没给她机会,二话不说便让人驱动马车,颠得她险些坐不住,便唯有摁下这念头,赶紧抓住底下的坐垫来稳住身子。
许是军情紧急,一路上裴行之亦并未和她同乘一辆马车,反只身在外头领着那一万将士骑马。
慕汐偶尔掀开帘子透透气时,不经意一瞥,却见一匆匆过来回禀的将领不知说了些什么,他只敛着眉,沉默半晌后才掏出怀中的令牌,并说了几句。
那将领接过令牌,得了吩咐后,立时越过这长长的一行人往摇芙方向扬长而去。
她曾随裴行之上过一次战场,然纵是刀剑迫在眼前,亦从未见他有过这般敛眉蹙目之时。
不想次日,她的疑虑便有了答案。
摇芙也沦陷了。
这种结果,慕汐隐隐也能猜到。半榆关乃通往郦京的第一道,亦是最重要的一道防线,此番半榆关失守,其后几城若不能迅速得支援,只怕能以撑过半月。
一连失了两城,据她所闻,这是裴行之自上任骠骑大将军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难怪他会愁眉紧锁。
摇芙之后便是泽州,只怕如今泽州守将亦在苦苦支撑。
他们只能往泽州去。
从郦京到泽州,原是十几日的路程,却硬生生让他们缩成了七八日。
“哕......”
一下马车,慕汐再控不住,面色蜡黄地撑在车沿上捂着胸口呕吐。
从接到摇芙失守的消息后,裴行之便命人加快赶往泽州的脚程,马车上虽有软垫,可总也奈不住颠簸,慕汐着实难以适应,连吐了几次。
直至脚踏到坚实的土地上,也许是知晓往后一段时日不必再赶路后的心理安慰,她才稍稍缓了过来。
军情紧急,裴行之根本来不及管慕汐,到达泽州后他便往帅营去,只吩咐管砚先带她到他歇息的营帐里。
慕汐却不愿同他夜夜皆在一个地方,便止住脚步,冷声道:“你给我重新安排个地方,我不想住他那儿。”
管砚闻她此言,一时头疼,奈着脾气温言道:“娘娘,军营就这么大,还能给您安排到哪儿啊?”
她态度强硬,语调里全然是不可反驳的意味,“是啊,军营这般大,你给我安排到柴房也行。”
管砚无法,只得将她的原话去回了裴行之。
正看着地图沉思的男人闻言,面上几不可察地黑了一片。管砚原以为他要大发雷霆,不想他出口的话却尽是妥协和无奈,“罢了,在本王营帐旁边给她支个帐篷,免得她反复闹腾。”
在一旁随裴行之议事的众将领闻得他那般语气,一时俱是惊诧不已。
他们跟在裴行之身边多年,只见他行事素来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哪里论得到他为别人妥协?然一思及那人是淮州王妃,便也没有那般惊奇了。
毕竟,这殿下可曾因王妃缠绵病榻而一夜白头,如此深情,世间怕也难以寻得见第二人。
管砚得了吩咐,当即命人取来帐篷给慕汐搭上,又给她准备了些日常所需的脸盆脸巾后方回帅营议事。
军情的紧急程度出乎慕汐的意料之外。自到了泽州后,虽说自己的帐篷与裴行之的营帐相隔不到半里,可她竟有一连半个多月不曾见过他,偶尔她起夜时,仍然能见隔壁亮着灯。
军营里有三位随军大夫,人手充足。这半个多月裴行之似皆在布局和防守,且对方应当是探得了消息,得知裴行之已到泽州,反按兵不动了,因而军营里也没什么伤员。
慕汐每日闲得发慌。
所幸裴行之思虑周全,从庐缃馆出发时,还特意吩咐那两个宫娥给她收拾几本她爱看的书,竟也皆是些她爱看地方游记、民间传说、史学野史之类的。
细细一想,好似从漱雨斋、寄春馆,再到庐缃馆,这一路过来,里头的书架摆的皆是她爱看的书,从门扉到窗台,乃至帐幔的颜色、材质,无一不是她喜欢的。
蓦地思及此,慕汐只觉一股寒意悄然从脚底蹿至心头,裴行之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了解她。
郁舟率领的九万大军到达泽州的次日,裴行之主动向摇芙发起了进攻。许是有大军加持,也许是裴行之布局良久为的便是这一日,他收复摇芙竟只用了短短半月。
慕汐随大军搬到摇芙。
大战已然触发,军营里伤员增多,三位随军大夫整日连轴转也忙不过来。
慕汐此番原定要晾着,必不插手。可人流在帐篷外来来回回,一时大喊,一时惊慌,一时又找不到人上药止血,眼瞧着再耽误片刻那些将士便要因失血过多而身亡。
慕汐再坐不住,放下书,掀了帘子出去,敛着眉朝一旁手足无措的将士吩咐:“你,给我准备碳盆。你,去准备银针。还有你,拿一卷绷带和止血药过来,所有的东西要立刻准备到位。”
她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一时间,在周遭帮忙的将士似有了主心骨般忙不跌地应声。
不过一个时辰,慕汐便已帮忙处理了近五十名将士的伤口。
随军的三个大夫皆上了年纪,体力赶不上她,脑子也转得不够灵活,做事的利落程度自然亦比不上她。
此事传到帅营时,裴行之却丝毫不觉讶异。
她是医师,奉行的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观念。伤员就摆在跟前,她又岂会真的漠视?真的袖手旁观?
一直忙到深夜,慕汐方在众将士的劝导下回了营帐歇息。洗漱完,满身疲惫霎时涌上心头,她躺在榻上,抱着锦被没过多久便入了眠。
只是她睡觉极轻。
那双手揽上腰身的一刹间,慕汐便已被惊醒过来。
男人靠在她的背上蹭了蹭,裹挟着深深的疲惫温声道:“好汐儿,我知道你醒了,今日之事,多谢了。”
慕汐微诧。
能从他嘴里听到“多谢”二字,倒是难得。
心知他所指何事,慕汐闭着眸冷淡又疏离地道:“我救的是郦朝的将士,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与你无关,我也担不起你的一声谢。”
裴行之闻言,轻叹一声,也不愿因此和她置气。
面对她,他如今的忍耐力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好。
“不管你如何说,我终归还是要和你说一声谢。他们是将士,也同样是父亲、是丈夫,是儿子,远方总有牵挂他们的人,我既身为主帅,揽下了这个责任,也该对他们的性命负责。有你在后方,我很安心。”
他言辞恳切,似想要道得人潸然泪下。换了从前,慕汐一定会十分动容,可现下,她的心却再也泛不起一丝波澜。
慕汐不想和他绕着圈子在这打感情牌,便往前缩了下,想脱离他的怀抱,不想他捆得极紧,她竟半点亦动弹不得。
她唯有放弃,冷冷地转了话题:“隔壁不是有床么?你回去睡,我这儿太挤了。”
谁知裴行之却厚着脸皮道:“现下天寒,挤挤更暖和。”
慕汐闻言,正欲挣扎,身后的男人却携着一身倦怠、哀求似的道:“就让我在这睡一晚,好么?来了这里,我连着有一个多月不曾睡过好觉了,明儿还有一场大仗要打,我想养足精神,一举生擒兰佐,收复半榆关便也指日可待了。”
闻他此言,慕汐那原扯开他的手霎时垂了下来,理智告诉她,这不过是他的一派胡言,他要真的连着一个月不曾睡过好觉,此刻怕已连话都说不出半句了。
正这般想着,慕汐忽觉身后有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温热的气息打在背上,漾出了层层涟漪。
思及裴行之所说的话,也考虑到明日的大战,她终究没能狠下心将他推开。
翌日。
慕汐转醒时,身旁早已没了人,一摸软枕,冰凉感瞬间透过指腹涌上心间。
裴行之似乎离开许久了。
慕汐出去一问方知天还未亮时,裴行之便已率大军朝半榆关进发,留下的尽是些连起身都艰难的伤员,只略微带些伤的俱已随大军上前线作战。
慕汐满眼望去,只感觉血腥味充斥着整个军营,哀嚎声此起彼伏,躺在担架上的将士有断手的、有断脚的、有断耳的、有被戳瞎了眼睛的,甚至有被炮火毁了半边脸的。
慕汐瞧着这一片血腥,又思及当日在兰州战场上看到的满地横尸,心下忽沉。
战争不过是争权者们夺利的工具,可受伤的却是这些平民子弟。一如裴行之所言,他们亦是父亲、丈夫、儿子,既断了手脚,往后从军中退出,又该以何为生?人数这般多,难道朝廷还能保他们一世无忧?
人性凉薄,当你再无用处,没有人会记得你曾经浴血的付出。
“慕大夫,这边有需要止血上药的。”正思量间,有将士过来喊了一声,慕汐霎时回神,忙应声儿过去。
从裴行之离开,她忙了有三日。
霞色覆了满天,慕汐已是累得腰酸背痛,眼见再无人需要帮忙,她捶了捶背,打了盆水回去洗漱。
慕汐原以为裴行之此番必定十分顺利。
不想她正要入睡之际,外头忽地一阵吵闹,快速又急促的脚步声从隔壁的营帐里传来。
管砚那焦急的声音旋即响起:“杨大夫,你快些。”
“是,是。”
有人小跑起来。
杨大夫是随军的三位大夫中医术最好、资历最高的。
慕汐懒得关心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听了一阵,隔壁似乎再无动静后,她蒙头躺下便要睡去。
不想恰在此时,管砚那裹挟着万争焦急的声音在帘外传了进来:“娘娘,您可睡下了?”
还未等她回答,管砚哽咽地继而道:“殿下在生擒元谌时不慎被他所伤,剑上有毒。如今殿下命在旦夕,随军的三位大夫皆无计可施,您医术精湛,可否去瞧瞧?”
忽闻此言,慕汐神色微变,在一刹间惊坐起身。她忙穿上鞋,披好衣衫,一面扬声回:“我立刻过去。”
夜色寒凉,苍穹之上,星光暗淡,连月光亦隐云层里不见一丝银纱。
慕汐提着药匣子随管砚进去时,正见三位大夫面色惊惶且凝重地垂首跪在一旁,她抬眼瞧去,榻上之人脸色发青,双唇微紫,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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