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问林燕已经耗散掉秦叶蓁所有的勇气,待崔敬下晌来时,她坐在躺椅上,靠在窗户跟下,好似没了精气的病美人,正吸收天地精华。
丫鬟禀告后,她抬头就见崔敬阔步走来。
宝蓝翻领胡服在身,加之那斜斜挂在腰间的金丝玉带,不用见他容颜,也知这是个俊美郎君。哪怕瞧不上他是个落荒而逃之人,秦叶蓁也不得不感叹,这副眉眼,不能不叫人眼瞎。
他来,秦叶蓁不叫入内,他也不说话,于台基之下伫立。
公主府的台基,较之一般宅院,高出三分,崔敬那颀长的身姿,落下去不少,为秦叶蓁平添几分气势。
及至午后的丝丝光芒,从云层中逃逸,暖暖的,秦叶蓁方才问道:“将军该是知道我为何叫你来。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并说清楚才好。”
想来是从林燕处得了消息,知道再无隐瞒的可能,崔敬不紧不慢,将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自是没有半句话。
审问林燕有了经验的秦叶蓁,这次很是顺利出口问话,“将军,你于西北作战多年,应该知道,有些事需得听从军令,有些事则无需听从军令。既然此前的狩猎图,事关驸马,事关我公主府,你为何瞒着,半个字不透露?”
“燕十六为引我出来方才如此,牵连公主而已,不该继续。”
见这人好似没听进自己的话,秦叶蓁再道:“他们设计绑架我的儿子,如何还能叫不牵扯我去?!”
崔敬无法反驳,只能弱弱说一声,“微臣派人盯着,不会再有。”
秦叶蓁转了转身子,离暖阳更近,“你盯着?崔将军有手下,有谋略,可以盯着,可以替我做很多事。可我却想要问上一问,将军为何要替我决定!难不成我秦叶蓁是个小孩儿,是个不明是非之人。
诚然,你是为我好,为我儿子好?
可行事之前,你难道不该问上一句,我秦叶蓁愿不愿意当一个甚也不知的妇人,每日窝在宅院当中,靠旁人怜悯庇佑过日子?
我是个人,我有我的想法,我有我的生活。这些,我本不该和你讲,是我自己的事,藏在心中即可。
可打从前几日我觉出不妥,日日睡不安寝,想不明白,参不透,为何我的日子过得这般艰难?是因为我从前过于软弱,过于随和么?
为什么我脚下的土地,越来越小,小得我哪怕不在意,都能看到边界。
罢了罢了,不同你说这些,你为我好,全是为我好……”
一半问话,一半自言自语,她稀里糊涂起来。
秦叶蓁越说越低,低到尘埃里,再变成一颗刺,扎进崔敬心中。他不敢打断,不敢反驳,也不敢解释,只能听着,默默地听着。
一时清醒起来的秦叶蓁继续问道:“崔将军,我还有一问,为何燕十六都知的消息,我却不知?”
明知她说的是什么,崔敬却不正面回答,胡诌道:“萧山十六卫知道些隐秘,再正常不过。”
秦叶蓁怒问:“隐秘,是么?我怎觉不是呢?要不,将军说说,何谓隐秘,这隐秘又是从何处透出去使人知道的。我也学一学萧山十六卫的手段。”
他们拿自己的儿子作筏子,引崔敬出来,这当中,因何肯定崔敬能出来,也能肯定他在意。秦叶蓁心中有几分猜想,一来不敢信,二来觉得荒谬无比。
若猜想为真,他从前的叛逃又为哪般?
问话之间,秦叶蓁色厉内荏,只因她想要知道,想要解决,也害怕知道,害怕解决。
哪知崔敬顾左右而言他,“隐秘虽为隐秘,可实打实存在于人世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微臣疏忽,回去之后理清错漏,添补防御。”
这话,教素来没什么脾气的秦叶蓁也腾地火冒三丈,
“瞒着,逃避,这便是崔将军的应对之策么?!难不成将军以为,他们已然知道的事,已然了如指掌的事,会因为你突然的刻意回避,而自我否决。继而,再也不用么?!”
白日里的惊雷,霎时在崔敬脑海炸开。
如此如此,果真如此。
刻意的逃避,有意的避开,方才显露出真真在意!
萧山十六卫是怎样的人马,领教的不多,传闻却是不少。
他登时心道:是自己着相了!
所谓关心则乱,不外如是。
他猛地眼神闪烁,朝秦叶蓁看去。但见雕花窗棂后,秦叶蓁半身沐浴阳光,金灿灿,亮晶晶。蔚蓝裙摆于灼灼光亮下,其上银丝泛光,更显耀眼动人。
不愧是他藏在心中多年的公主,聪慧,明亮。
“是微臣不好,没料到这点。”眸光直视,灿灿如皎皎星河。
秦叶蓁听罢,散去怒气,缓缓问道:“那萧山十六卫,因何肯定将军会出现呢?”
“我!”
直击心灵的疑问,崔敬那些在脑海中演练千百回的话,骤然不知从何处说起。太多太多,一股脑堆在嗓子眼。眼下境况,和他意料当中,千差万别。
“有一年秋天,”崔敬胡乱说道。既已开口,往后的话,顺顺畅畅。
“那时候还是大皇子监国。大皇子为彰显仁德,命人给六公主筹备生辰宴。就是那下晌,看一帮女孩子玩闹很是无聊,微臣躲在安礼门外大榕树上,偷闲。
不知何时,树下来个小娘子,脸上的泪痕还未干,瘦瘦小小,干干巴巴。一个人,
连个小丫头子也没,蹲在秋梨池旁扔小石子儿。一个一个又一个,一面扔,一面自个儿嫌弃自个儿,说些什么“我憋着不说话,为何,被她们嘲笑也不还口,又是为何……”,
微臣听得有趣儿,低头看一眼这小娘子,她啜泣声声,发髻歪斜。
微臣那时候想,这到底是谁家小娘子,胆子这样小,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回手,只敢在这没人的角落,欺负小石子儿……”
他说的是谁,秦叶蓁哪里不知,心中的猜想落定几分,不知为何,她反而不愿往下听,当即喝令,“不要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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