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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折枝

步出竹林,沿路错落种植芦竹、水烛,低矮些的鸢尾和菖蒲正值花期,青莲和缃叶色的花盛开在剑叶之中,飘逸而雅致。

谢枕川听到身后脚步,走得不算快,梨瓷很快追了上来。

“谢徵哥哥!”

她声音清甜,欢快的心情顺着语气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让人听了便觉愉悦。

谢枕川停下,好整以暇看向她。

梨瓷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站在他面前,认认真真抬头看着他,夸奖和道谢的话语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

“今日幸好有你在,要不是谢徵哥哥才思敏捷,好意提点,我刚才肯定会给广成伯府丢大脸的。”

谢枕川随意地点了点头,“不必言谢。”

毕竟能够想出“蜜煎雪藕煨莲子”这样逸趣横生的句子,怎么也不算是丢脸了。

“谢徵哥哥你真好,”顺着话头,梨瓷不自觉回忆起过往来,“我记得幼时先生抽背书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偷偷提醒我的。”

不知她想起了什么,边说边笑道:“然后被先生发现,两个人一起挨板子。”

“呵。”

谢枕川懒懒掀眸,喉中勉强发出一声哼笑,算是应了。

能天天追在幼年梨瓷身后跑,那劳什子谢徵多半也不聪明。

若换作是他,不说教会她撰文作诗,至少抽背提醒时决计不会被先生发现。

谢枕川懒得再听梨瓷抚今追昔,抬腿继续往前走去。

好吧,大概是最后先生只打了谢徵哥哥,一下也没有打自己的缘故,他好像并不想听这些。

梨瓷赶紧又跟了上来,问道:“赛诗会还未结束,谢徵哥哥怎么就先走了?”

谢枕川随口敷衍,“场内气闷,我出来随意走走。”

“那就好,我都还没来得及赠花呢,毕竟以谢徵哥哥的才学,应当夺得头筹才是。”

“不必,头筹也不过是虚名而已。”

梨瓷装作没听见他的推辞,又用食指和拇指捏着方才从侍女那里拿来的银环,举起来给谢枕川看,小小一枚,像是戒圈儿一样,“不过我想自己去摘,镜湖里的莲花开得这样好,我都瞧见莲蓬了。”

她口中的“自己去摘”,在谢枕川听来就像是闯祸的预告,今日人多口杂,他有意在宴会上打探些许情况,实在不允许她又闹出什么事来。

谢枕川伸手,径直取走了她手中那枚银环,“你别乱跑,回去自有蜜煎雪藕可吃。”

他才说完这句话,便见梨瓷眼睛已经开始滴溜溜乱转,巴不得自己早些走了。

谢枕川立刻就明白了她的心思,说什么摘花,多半是贪吃想折莲蓬罢了。

为求稳妥,谢枕川干脆领着她继续往前走,两人一路行至湖边游廊处,这里算得上是镜湖里莲花开得最盛的那一片,种植的都是较为普通的红湘莲与白芍莲,碧绿圆润的荷叶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盛放与含苞的花朵高低错落,莲蓬低垂,虽然不及南诏雪峰、金屋拥翠之流名贵,也未得花匠精心养护,仍然生长得恣意而旺盛。

谢枕川随手摘下一朵又大又饱满的莲蓬,递给梨瓷。

梨瓷立刻眉眼弯弯,拿着手中这一朵的莲蓬与方才看到的湖中那一片挨个作比较,怎么看都是自己手中这朵更好,色如碧玉,鲜嫩丰盈,还未剥开,便已经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细白纤长的手指在莲盘上点来点去,终于数清楚里边一共有十八颗莲子。

梨瓷只觉得自己都有些舍不得吃了。

不过这个念头只持续了不到一瞬,下一秒她就用力地掰开了莲房,露出里面颗粒饱满的莲子来。

若说她方才奋力掰莲房的样子还有些娇蛮,此刻低头剥莲子的模样便乖巧十足了。

莹白柔嫩的手指细细剥开翠绿的外衣,里面是同样莹白柔嫩的莲子,一口咬下去,口感脆嫩而清新,带着一丝淡淡的甜香。

梨瓷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只是持续不到一秒,立刻又皱起了脸。

莲子芯!

“好苦好苦,”她蹙着眉,声音也像是刚剥开的鲜嫩莲子,清甜里带着一丝委屈,“你怎么不提醒我呀?”

谢枕川眼中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表情十分无辜,“莲芯虽苦,但有清心泻火、养心益智之功,用些也无妨。”

他说得一本正经,梨瓷很容易就信服了,她又从莲房里剥下一颗莲子,递给谢枕川,“那你也吃。”

谢枕川的手指格外修长,指节分明,翠绿的莲子落在他手里,小巧玲珑得如同一颗玉珠。

他干净利落剥去莲子外衣,慢条斯理咽下,面不改色。

梨瓷将信将疑看着他,“不苦吗?”

谢枕川神色自若道:“差强人意。”

-

赛诗会上人来人往,偏生谢枕川和梨瓷相继离席的时候,茅凝琴全都看在了眼里,眼神也不自觉地跟了过去。

看着两人立在湖畔言笑,她心中又酸又涩,一边劝慰自己,这两人一个是穷书生,一个是商户女,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也是正常,可另一边,又恨恨地撕了手中的莲花。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那厚颜的朱修金不长眼来打扰自己,他不知何时绕到了女眷席这边,捡起了被风吹远的一片鹅黄色莲花瓣,故作风雅道:“可是小生不才,未得姑娘青睐?”

茅凝琴没好气看向他,“关你什么事?”

朱修金早就听说过靖德侯府女儿的傲慢名声,不过女人嘛,性子烈些也无妨,等到过了门,还不是任他揉圆搓扁。

他在风月场里厮混久了,花言巧语张口就来,“茅姑娘生得如此国色天香,若是蹙眉不悦,自然是天大的憾事。”

茅凝琴心情总算好了些,没忍住问道:“那是我生得好看,还是方才作诗的那人生得好看?”

朱修金脸上又露出了心猿意马的表情,方才梨瓷在赛诗会上一鸣惊人,那张脸更是令人神摇目夺,可惜她是广成伯府的表小姐,虽然出身不显,但也不是可以肆意玩弄之人。

若是自己那日……

看到茅凝琴的脸上已经露出生气的迹象,朱修金顿时醒悟过来。

他虽然遗憾自己不能和这位梨姑娘“再续前缘”,但还分得清利弊,知道孰重孰轻,此刻便赶忙道:“自然是茅姑娘更胜一筹。”

朱修金今日是有备而来,说完这句,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和田黄玉莲纹发簪,递到茅凝琴面前,“茅姑娘如此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哪里是别的庸脂俗粉比得上的。”

茅凝琴被逗得噗嗤一笑,接过发簪,掂在手里细细地打量。

这枚和田玉发簪通体鹅黄,色泽温润,倒是配得上她今日的打扮。

朱修金又乘胜追击道:“虽然不知茅姑娘方才为何不悦,但若是能为姑娘分忧,在下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茅凝琴对水自照,仔细将玉簪别在了自己的发髻上,只是她虽然愿意接受朱修金的好意,但并不代表自己愿意嫁给他,何况此人还贪花恋酒,绝非良人。

想到方才朱修金回答前的犹豫,她心中便更觉得厌烦了,一刻也不想再与他共处下去,便道:“并无不悦,只是身体不适罢了,朱公子请自便。”

装病算是贵女们的基本功,茅凝琴捂着胸口,微微蹙眉,若是她起身离席的动作能再慢些,就更像了。

她虽说的是“自便”,朱修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与茅凝琴隔着三五步的距离,有一搭没一搭地凑上来关心她的身体。

茅凝琴虽然没个好脸色,但是也三不五时地应那么一句。

两人一路步出竹林,等到远离了会场的时候,茅凝琴终于忍不住了,她正要开口让朱修金滚远些,忽然在不远处的游廊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绝佳的主意,既能不与朱家撕破脸地让朱修金不要再纠缠自己,又能绝了兄嫂胡乱牵线的念头,甚至能给这个出身低贱的商户女配一桩好婚事呢。

-

那朵莲蓬才吃了不过三两颗,便有人慕名前来寻“谢徵”以文会友。

梨瓷已经学会了剥莲子芯,便也不在意,自己拿好莲蓬,顺着游廊往前,另寻他处玩耍去了。

游廊凌于水上,眼下那一片亭亭玉立的花叶仿佛触手可得,她挑了一处阴凉地坐下,此刻有微风轻拂,挟带着湖面水汽吹熄了夏日燥热,红香之间又添清凉。

茅凝琴来到游廊上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梨瓷一个人坐在这里,手里拿着一朵不知从何处摘来的莲蓬,心满意足地剥莲子吃。

哼,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这样,没见过世面。

为了自己的那个主意,她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一改先前的傲慢与不屑,笑盈盈走过来道:“阿瓷妹妹,我正要去赏莲,你可要跟我一起?”

梨瓷记得先前两位姐姐嘱咐过自己要少说话,便只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就挺好。

这商户女戒心还挺强。

见她不上钩,茅凝琴又道:“你先前不是说想要自己去摘莲花么,镜湖边有游船,我带着你,咱们可以去湖中赏花。”

两位表姐还嘱咐过,不要和不熟的人乱跑,梨瓷此刻仍然是听话地摇头。

茅凝琴故作惋惜道:“那真是可惜了,我今天早上游船时,见到那里有一朵极为罕见的白芍并蒂莲,本来还想带妹妹去看看的,毕竟我在府中十余年,也不过就见了这一次而已。”

“并蒂莲?”梨瓷果然上当,有些好奇地问,“这世上真的有并蒂莲吗?”

她只在诗文上看过,“青蘋白石匝莲塘,水里莲开带瑞光。露湿红芳双朵重,风飘绿蒂一枝长。”

茅凝琴笑了笑,掩饰住眼中的轻蔑,“自然,做姐姐的还会骗你不成?”

为了增添自己所言的可信度,她胡乱指了一个方向道:“我特意做了标记,那朵并蒂莲就在那里,你看不是不远?都不用侍女,你我撑一会儿船便到了。”

梨瓷心中的坚持已经摇摇欲坠了,茅凝琴又添了最后一把火,“难得阿瓷妹妹来侯府一趟,便有并蒂莲开了,想来是为你开的。可谓是同根、同心、同福、同生的嘉瑞,外边不知多少人想见都见不到的,我本来还想着带你去看,就将这朵并蒂莲送你呢。”

梨瓷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面露憧憬之色,若是赛诗会上一朵莲花,那并蒂莲岂不是可以算作两票?

自己还可以将这朵并蒂莲送给谢徵哥哥,他夺魁的胜算就又多了一点。

“那便多谢凝琴姐姐了。”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呢。”

茅凝琴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十分鄙夷。

她在靖德侯府这么多年,见过的莲花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但从未见过并蒂莲花,也只有这种白日做梦的蠢货才会相信了。

她甚至还能猜到这蠢货做的是什么梦,多半是什么吉祥如意、好事成双、百年好合、飞上枝头变凤凰。

茅凝琴转身,令丫鬟们布置游船,看着满眼期待的梨瓷,脸上浮现出嘲弄之色。

自己还是太善良了,以梨瓷这种商户女的身份,能够嫁得淮安府尹之子,怎么不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

游廊的不远处便是一座小型码头,靖德侯府的游船就在那里靠着。

丫鬟们扶着两位姑娘上了船,又按照小姐的吩咐,就在此地候着,不要走远。

其中一个才来府里不久,见游船渐渐远去了,才小声问道:“咱们小姐也实在太大方了,就这么把并蒂莲拱手送人了?”

另外一个老成些,笑啐了一口道:“小姐说来诓人的,你还真信了,等着看好戏便是。”

梨瓷自小在山西长大,那里少有这样宽阔的水域,更别说自己划船了,虽然没多少力气也没有多少用,她仍然在兴致勃勃地胡乱划着桨,努力为自己营造划船的氛围感。

好在湖中还有暗流,游船顺着水流而下,破开丰茂的荷叶,缓缓地朝前驶去。

茅凝琴当然是不会亲自做划船这等下贱之事的,她不过是握着船桨装装样子,笑看梨瓷宛像个船夫一样卖苦力。

梨瓷意兴盎然,不知疲惫地问道:“凝琴姐姐,是往这边划吗?”

午后骄阳正盛,没了树荫,湖面的暑气越发蒸人,茅凝琴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已经有些睁不开眼睛了,她指了一处莲花最为茂盛、可以遮人眼目之处道:“是的,就是这边。”

梨瓷又划了一会儿,似乎有了些心得,已经可以开始学着控制方向了。

她按照茅凝琴所指之处划去,不多时,游船两边已是花繁叶茂,荷叶亭亭如盖,近人高了,游船掩映其中,叫人看不分明。

远离了人群视线,茅凝琴立刻放下手中船桨,站在船头,引梨瓷过来,“阿瓷妹妹,你看那边。”

梨瓷果然跟了过来,看了一圈,不明所以道:“哪里呀?”

“就是那里!”

茅凝琴眼底迸发出凶狠的恶意,重重地推了她一把,梨瓷立刻“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茅凝琴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刚刚推的那一把用力太狠,几乎梨瓷前脚刚落水,她后脚就也失去平衡,“扑通”一声掉了进去。

两人虽都落水,境遇却天差地别,北方人少有会泅泳的,梨瓷立刻就呛了水,在水中拼命挣扎起来;茅凝琴自小在水乡长大,虽然狼狈了些,但至少还能得喘息,她一边费劲往船边游去,一边期待着自己精心编织的戏码上演。

她来之前便已经暗示过朱修金,自己虽然不喜梨瓷,但却愿意助朱修金纳她做小,到时候自己过了门,便是梨瓷主母,还不是想怎么磋磨便怎么磋磨。

按照计划,朱修金很快便会赶来“英雄救美”,岸上还有不少自己安排的观众,自己再出面证实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广成伯必会出面令两人成亲,大家面子上都能说得过去。

到时候周淳若要从朱家疏通关系,也还有个亲戚名头,哥哥在官场上走得好,自己的婚事也能更顺利些,实在是一举多得。

茅凝琴得意洋洋,几乎要为自己的聪明才智笑出来,果然便听得又是“扑通”两声。

不对,为什么会是两声?

她循声望去,正要看是哪个不长眼的破坏了自己的计划,却看到是清风朗月一般的谢公子不顾自身安危,亲身下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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