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神差的,她竟然罕见地从其中听出几分柔情和疼惜,这太过诡异、太过可怖,简直是出人意料、匪夷所思。
纵使脑子晕晕胀胀,思考变得迟缓,可萧怀玉知道自己并无性命之忧。
她一手堪堪搭上他的手肘,如同绵软无力的柳条迎风拂过,气若游丝地解释,“我无碍,不用叫大夫,休息一下即可恢复。”
她不是愚蠢傻笨之人,自然而然能够听出李执言语中的几分哀怨。
深更半夜,还要人出去寻大夫属实是强人所难,对李执、对大夫而言皆是如此。
元冽充耳不闻,微微垂头,目及女子那一头凌乱披散的青丝,掌心一下又一下拍抚,薄唇翕动,“别说话,留点气,别大夫还没过来,你就先咽了气。”
若是其他人,肯定会因为顾念晦气而闭口不提白丧一事。
他倒是毫无顾忌,兴许是身份尊贵,向来只有别人照顾他的份,又怎么会担心言行会不会冒犯到他人呢?
不过萧怀玉没有时间因其口不择言心生怨怒,刚才说的一番话花费了许多气力,这会儿她已然难受地闭上眼睛,借此缓解心口处涌来的阵阵不适。
疲惫、困倦、沉闷无力……萧怀玉不由自主地睡了过去。
两相沉默无言,触及满手的冰凉躯体,元冽眉心始终未曾舒展,一手挑起被褥盖在她身上。
“主子,大夫到了。”李执推门而入,身后跟着身形略微佝偻的四旬中年男人,蓄着山羊胡须慈眉善目,一身粗布麻衣质朴无华。
怀里女子已经昏迷不省人事,元冽从被褥中拉出堪堪虚握的细腕,泛着莹润光泽的枫香暖玉玉镯衬得越发肌肤胜雪。
他指尖微顿,面容却波澜不惊,握着她的手以作支撑力悬在半空,沉声道:“替她把把脉,务必查清病因。”
男子口吻严肃正经,处处透露着上位者的威严,周身气势凌人。
刚从床榻上爬起来的大夫衣衫微有不整,脑子还有些浑浑噩噩,听到这番话后立时打个冷颤清醒了大半。
“啊?哦,好好好。”他连忙就着李执端来的椅凳坐下,放下药箱整理毡帽,隔着一方手帕为萧怀玉号脉。
“情况如何,可有大碍?”元冽睨着他。
大夫摇摇头,“公子,夫人虽然脉搏虚乏,但身体并无大碍,应是思绪骤然起伏,情绪动荡,休息一番即可。”
他所说与萧怀玉睡去前的言语不谋而合,元冽不疑有他,但心里仍有疑惑,“既无大碍,为何她反应如此剧烈,可是有隐晦病症?”
“反应剧烈?”大夫捋须,神情微滞似有不解,“公子可否详说一二?”
元冽想起方才萧怀玉的异常反应,简明扼要道:“全身虚汗无力,头晕脑胀,此为何解?”
大夫沉思片刻,“老夫号脉时并未诊出夫人身患隐症,这可真是奇怪。”
元冽眸色顿时变冷,狠狠瞥了一眼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男子,耐心不足道:“庸医,李执,送他回去。”
大夫立时眼瞳睁大,似被人踩住了辫子急得跳脚,指着他颤颤发抖,“你你你……你怎么能这样?”
哪有人三更半夜敲门敲个不停,软磨硬蹭非要拉他起身看病救人,现在一言不合就翻脸无情说他庸医,实在是欺人太甚。
他满脸怨气,却在触及男子越发沉冷阴翳的神色时了无踪影,灰溜溜地背上药箱,委屈地小声嘀咕,“什么人嘛!”
李执送大夫出去,关上房门,房间瞬时安静了下来。
元冽将萧怀玉放置在床榻上,掩好被褥,顺手剥开那黏在额间脸颊的鬓发,露出一脸苍白倦容。
男子端然沉坐,如不动泰山,一双凌厉眼眸赤裸裸、直勾勾地盯着呼吸渐匀的女子。
他沉下眉眼,若有所思。
是今晚惊吓过度吗?
所以她才会有如此反应,可他好像已经无法控制那些来自心底深处的阴暗想法。
犹如一条条潮湿阴凉的触手,吐露着黏液,拽着他想拉她一起下坠,坠到无尽深渊,坠到无间地狱。
元冽面目渐渐狰狞,这世间没有人能够一直白衣脱俗不染尘埃,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滴漏滴滴答答走过,月影消散,星光黯淡,无边无际的黑暗渐渐变成墨蓝,直到山间林边跃起一道鱼蛋白,昏沉的房间因窗纸透光而逐渐穿入清晨阳辉。
萧怀玉睁开双眸,房间已再无其他人,榻边摆放的一只椅凳似乎显示有人曾在此坐过,但此刻早已冰凉一片。
她垂下眼眸,目中难掩失落。
不是错觉也不是梦,她确确实实回到了元冽的身边,而非她期盼已久的萧王府。
萧怀玉无声叹气,伸手掀开被褥,只觉全身黏糊,起身跻上鞋履穿衣梳发,推开房门想去要热水沐浴。
她脚步倏然顿住,抬眸望去。
李执一身黑衣劲装,正斜倚在门前百无聊赖地摩挲剑柄,似爱不释手,陡然察觉到她立马身子一正,干巴巴道:“姑娘,你醒了。”
萧怀玉瞧见他眼下乌青,神色复杂,“你怎么守在这儿,你家主子呢?”
李执,“主子有事出去一趟,夜时归来,姑娘身体不适,主子特意让属下留下来照顾,姑娘如果有事可以尽情吩咐属下。”
名为照顾,实为监视。
萧怀玉转身走回房间,既然有人愿意跑腿代劳,那么她又何必客气,“去准备热水吧,我想沐浴。”
李执躬身行礼,顺便带上房门,“是。”
沐浴更衣后全身清爽,萧怀玉眉眼也舒展了几分,收拾好一切李执端了托盘进来,“姑娘,这是准备好的早膳和刚刚熬好的药汤。”
一碗碎肉青菜白粥,一碗飘着悠悠水汽的棕褐色汤药。
萧怀玉没有拒绝,民以食为天,再如何不情愿,也没有必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既来之则安之,养精蓄锐,总有一天她能寻到办法逃离元冽。
门外突然传来不小的动静,房门被大力撞开碎裂一地,萧怀玉倏地一惊,调羹动荡间激出汤药,顺着碗身在指尖流成一曲江河。
“噌——”一声刀剑出鞘。
李执立即上前挡在她身前,拔出长剑,锋利剑尖直指来人,冷声喝道:“来者何人?还不速速离去,此处岂容你擅闯?”
萧怀玉头皮发麻,容色明显一怔,眼神落在那高壮的黑衣背影上,目色渐渐晦暗。
是他,那夜出现的人是他。
那柳泉风呢,他究竟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是表面与哥哥虚与委蛇、实际上与元冽同流合污?还是左右逢源、两面游走的墙头草?
萧怀玉脑子一片混乱,一心只想着厘清几人背地里不为人知的关系,一时间已失神游离。
李执担心她因此受惊,连忙唤了几声,晃晃手,“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萧怀玉思绪回来,晃动调羹盛起汤药,一副受了惊刚回魂的模样,“刚刚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事,就是起了些争执大打出手罢了。”李执观察到她手背隐隐干涸的汤迹,指着它问道,“姑娘,没烫着吧?”
她顺着视线望了过去,皮肤已泛了些红,似乎被烫伤,方才心中有事,如今已觉灼热刺痛难忍,“没事,抹点药就好。”
“那就好。”李执点点头,舒了口气,见她用得差不多了,便想着端出去,顺便找店家换间房,没有房门算怎么回事,“属下去去就来,姑娘千万别乱跑。”
男子走后,萧怀玉坐到梳妆台前,隔着墨色轻衫抚摸锁骨下的刺青。
那是一朵仅差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完整的牡丹,赫然被她掩在衣襟下,但也露出了五六分,何其显眼。
她眉心紧锁,恐怕今后都不能再穿抹胸长裙,只有交领才能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遮住它。
思虑期间,李执已安排好一切,收拾行囊搬到同一楼层对面的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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