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龄微微撑开眼皮。
院外少年从古井中打水的声音传来,空气中浮着一层静谧的桂花香——这是陇州名产,家家户户门口种着一棵桂花树,一到秋日十里飘香。
闻到桂花香,不断抽痛的头皮有了些微纾解。
“你终于醒了?”一个长相温婉明净的少女端来一个药碗,冲上前试探他的脉搏。
他并不认识这位少女,轻轻挪开了手。
男女授受不亲。
“好了大半了!陆相公,你可昏迷了三日呢……”少女道。
“你怎么知道我姓陆?”
自从江南那场大火、太子身殁后,他化名“王明”在陇州县学当一个助讲,不漏才、不显眼,苟且偷生,浑浑噩噩过了八九年。三日前,与陇州学子们一起登高,他不小心失足滚落半山,应是被眼前女子所救。
可她为何知晓自己真名?
陆九龄凝眸细看,女子长得温婉可人,身姿利落,走路阒然无声。
“我姓慕。当年,少师常常与我父亲对弈喝酒。”
原来是故人之女。
陆九龄松了一口气,然后怅然想起慕研清在京都破城之时死于乱军。因慕家与他关系甚密,备受牵连,新帝容钧将慕氏男子刺配流放,女子没入贱籍,连慕研清八岁多的女儿也没放过。
仔细一看,少女长得颇有故友之风,一样的温润似玉。
“你是……宁宁?”当年与慕研清对弈时,他还抱过少女,教她下棋。
光阴荏苒,坐在他腿上牙牙学语的孩童,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慕宁握住他的手,笑得欢喜:“少师,你记得我啊……”
能被神明记住,是无上的荣耀。
她攥得太紧,已至那双大手骨节绷得分明。
实在不妥。陆九龄垂眸盯着那双白净的柔荑,却也挣脱不开。没想到少女的力气如此大。
他语带愧疚:“研清此前托我照顾你,我……实在惭愧,这些年,宁宁你?”
听说,曾经高高在上的慕家小姐,流落风尘。
还好吗三个字,他问不出口。他知道,宁宁身堕沉渊,无论如何都好不了。
“虽履九幽,犹志光明。”慕宁定定道:“家父常常用少师的话教诲于我,小女一直不敢忘怀。”
所以,哪怕在暗云山庄那般无间地狱,哪怕行于暗路,她会用鲜花装点屋子、用心做一餐饭食,然后心怀光明地活下去。
“我辗转多地,得人相助出了那风月地,如今……”慕宁顿了顿,低声道:“如今,在这陇州当采茶女。”
神明若是知晓她杀了那么多人,还会这般慈悲怜惜地看她么?
她不敢说。
“虽履九幽,犹志光明。”陆九龄低声念道,苦涩地摇摇头。
知易行难。
他当年自以为懂得的道理,真正做到又是何其艰难?若他能做到,也不至于在陇州山间堕落至斯,喝酒度日。那日若不是荒唐喝了酒,也不至于失足落山。
虽履九幽,犹志光明——话说得好,可也说得太轻易。到底出身世家,没经过半点苦难。
见慕宁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陆九龄安慰道:“采茶女。好。以一己之力立于世,堂堂正正的,很好。从前光阴,不必回头了。”
慕宁唰的一下脸红了。
她现在是阴沟里的鼠类,跟堂堂正正最沾不上边的。
“少师,这是我赁的屋子,离桂花巷水井近,便宜得很,你在这里好好养病。”
陆九龄挣扎着起身:“我还是回自个儿家。”
“不成!那里乱糟糟的,破破烂烂,墙皮都掉了,灶台也是冷的,青砖发霉了,哪里是个养病的地方?”
陆九龄惭愧地低下头:“可是……”
于礼不合。
“这里东西两个厢房,不挂碍的。”
“……嗯。”鬼使神差地,他留下了。
世上知晓他身份的人,大多故去。只剩眼前这么一个人了。看着她,他似乎便能回到从前光风霁月的时候。
陆九龄的腿摔断了,至少得养百日。慕宁亲自去县学给他告了假。
他行动不便,每日躺在床上,吃喝都得靠慕宁。而她毫无怨言,变着花样地做饭食,温热的竹笋炖山鸡、桂花炒粉、杏仁冰酪,不过半月,他的脸便显而易见地白净圆润起来。
“少师,今日新学了一招三鲜汤,你尝尝……”
陆九龄纠正了无数次:“不用唤我少师,你该喊我一声世伯。”
“……”慕宁垂眸。
她不愿意。
似乎唤一声“世伯”,他与她便再无可能。
半晌,慕宁才嗫嚅道:“一声世伯,把您给喊老了,我不……”
陆九龄笑了:“本来就老了。”
不老。神明怎么会老。
其实,只要把陆九龄乱糟糟的胡子刮了,眉眼清峻,他还是那样好看。
慕宁动了心思,便立刻找左邻右舍借了鬍刀,不等陆九龄出言反对,便左胳膊压住他的臂弯,一手细细修剪他的胡须。
他们从未离得这么近。
他能看到她脸上轻微柔白的绒毛,长睫微颤,一双纤纤玉手游动于他脸颊之间。
非礼勿视。陆九龄闭上了眼,然而若有似无的清新山茶香丝丝钻入鼻息。
耳畔是她温柔似水的声音:“我可以唤少师的表字么?”
陆九龄喉头翻滚着:“……可以。”
“子寿。”
慕宁的声音本就解语花似的柔和,这声子寿多了一丝缱绻之意,滚在舌尖千回百转了一般。
陆九龄莫名红了脸。
等修理好胡须,少女微凉的指尖抚着他的脸颊,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果然如此。子寿,这样真俊哩。”慕宁双手捧着他的脸:“子寿,你的脸怎么烫成这样?是哪里不舒服么?”
陆九龄艰难地掀开眼皮,正对着少女明亮炽烈的瞳仁。
往下,便是殷红的唇。
错了。
他大错特错。
少女的爱慕那般耀眼,他怎么此刻才发现?
回想种种,慕宁对他体贴备至:她怕他无聊与他对弈,她忧他夜里凉加了一暖被,她每日精心烹饪各种小食,她为他赶走巷子里大声玩乐的孩童,她甚至替他清理夜壶也言笑晏晏……
温柔细心,善解人意,她对他,比一个妻子还像妻。是话本里被人称颂的贤妻。
妻。他在想什么。
这是他故友的爱女。
大错特错。
陆九龄慌乱地别开她的手,声音冷了下来:“无妨,我没事。”
玉手徒然凝在半空。
“我有哪儿惹子寿不高兴了么?”慕宁向来语带三分笑,此时却有些委屈。
子寿。他许她唤他子寿。
他对不起九泉下的研清。
声音更染了层霜:“子寿不是你能唤的,还是喊我世伯。”
她不愿喊他世伯。
他怎么蠢到这种地步,放任她至此。
“子寿,子寿,子寿。我就喊你子寿。”她有了些哭腔。
他怔了一下,抬眸对上少女蓄满泪意的杏眼,倔强生动。
一双唇被咬得更加红艳。
“明日,我便回去。”他腿脚还没好利索,强行撑起上半身,拄拐杖,然而心一急,脚不稳,哗的一下滚落榻边。
里衣虚掩,露出薄肌,青丝飘荡,狼狈至极。
慕宁连忙扶起他。陆九龄轻轻推开她,全身重量倚在木杖上,一点点挪步至窗牖边书案。挥了一会儿墨,陆九龄拎起一页书笺:“世侄女替我跑一趟,把信交给县学的崔前,让他来接我回家。”
世侄女。
慕宁怔怔地看着那木杖,眼眶湿了,那是她亲手做的木杖。陆九龄现在还不适合起身行走,至少还得等一个月。她做好了木杖,本以为之后可以慢慢带他外出秋游散心。
他却用她做好的木杖,离开她。
书笺顿在半空。
陆九龄心一动,别开眼,不去看少女的杏眼。是小鸟受伤后,扑腾很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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