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舟手里捏着那把新鲜的鸡屎藤叶子,生生是气笑了——领导你要这样说的话,仵作做饭,是不是应该另外收钱?
应抒弘随意找了张凳子坐着,翻了几册,人便也跟着过来了。日薄西山,余晖将万物的影子拉得细又长。
“大人对香料有研究么?”
移舟将藏着的一点断香给他,“西王母要见我前,就是要点这香。不过断成两节,滚了一节出来,我帮着捡了回去,掐了点留着。”
于香道一途,应抒弘也没多少造诣。不过,在京城府邸,用过也见过不少。他拿过一嗅,面露难色。
移舟也想扶额。这……不讲究“扇稳法”吗?
“我听我……爹爹说过,遇到不明之物,需用手轻轻扇动,使少量气体飘进鼻孔,从而闻取气味。这样可以避免直接吸入大量气体,减少未知的危害。”
应抒弘只觉是坐错了地方,头顶还被烈日晒着,热气便由头顶扩散自全身。他起身转过去咳了咳,才道:“这里头,没搁什么有害的东西,不过是栀子花调得重,燃起来会有一股臭味。”
移舟的专业知识便在此刻派上了用场。白花调的香料,如茉莉、栀子花、白兰花等,这些花香通常是清雅而甘甜,但它们含有一种叫做“吲哚”的成分。当吲哚的浓度较高时,可能会产生类似粪便的臭味(青臭味),这种气味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极为不适,甚至引发晕香现象[1]。
“难怪在家庙的时候,总是有一股说不清的臭味。”
移舟顺着说道。
“光是调了份量极重的栀子香,也不足以杀人。”
“是,香不能杀人。杀人的,比香料燃出的烟火气更虚无缥缈。大人可听过‘流言能杀人’,西王母不愧是神使,竟也有点手段。”
移舟便将其中奥秘说了出来,“受害者生前都去过家庙,大抵和我一样,被西王母严词教训了一番,再闻了那香,一时昏昏涨涨,到了夜里,就是西王母诅咒的时间。”
应抒弘合了那文书,反问道:“只是这样,便被吓死了?”要是这样结案,未免也太糊涂。
“自然是还有另外一项要紧的。”
移舟以指在空中书写着,在落日缤纷的光影里,仿佛是来自瑶池的符咒。
命。
是那条河的形状。
村里的人每日劳作完,都会下河游一圈。命河哺育着四方百姓,却不想成了杀人中的一环。
“一般来说,下河游水遇到意外,便会直接溺亡,救也救不回来。但也有特殊的情况,有些人救了回来,但是肺部里的水没排空,当天晚上便会肚子疼,再过两日,连颈部和肩膀都会疼起来,出现腹痛、呕吐等症状,多是在一两个时辰,到六个时辰就会发生不幸。”
“这便是吴主簿说的,有腹痛与呕吐的症状,像是中了瘴毒。善游者溺,善骑者堕[2],唉……”
就连是应抒弘,也发出一声短叹。若是天灾,倒也罢了,竟是人祸,还为祸乡邻数十年。
“时日久了,也不好判断那些人是迟发性溺亡,或是干溺亡……”
“何为干溺亡?”
“在肺部少量进水的情况下,收到了强烈的刺激,比如冰冷、惊吓、惊恐;过度紧张时,喉头便会痉挛,声门关闭,不能正常呼吸,严重时便会窒息身亡。”移舟将二者的细微差别说了出来,也无能为力,“即便是开棺,我也验不了。唯有在去世不久,趁着尸身未腐坏时,方能验明真相。”
她在命河边说的那番话,不过是做戏给王家人看。
应抒弘拈着那节断香,“眼下的物证,指向明确,只需提审,凶手便会露出马脚。”
那日,石台县的衙役找遍了全城,也没找到一副猪肝。还是卫三顶用,拿回了一些糯米粉和粘米粉,还有一小包的柿子灰。
“我姐姐说,眼下时辰也不早了,约莫是没有猪肝了。这藤养水里放到明日可能也蔫了,让我带了些面来,看看姑娘是做糕饼不?不过我想着姑娘今日也累了,可能做不了饼,姐姐就让我带了这一包柿子灰来,放锅里和叶子一起煮,过两日再用还是新鲜的。”
“用柿子树烧成的灰么?替我谢谢你姐姐了。”移舟收下,也谢过,“你家摊子是开在哪儿?”
“就在家门口……”
卫三面皮薄,把东西留下便一溜烟跑了,下值回家去帮姐姐清洗锅碗。
而到夜幕降临,移舟吃了两个胡麻饼,也预备洗漱歇下了。
应抒弘坐在长凳的另一头,刘原也跑回去冲洗,预备歇息了。独他一人看日影尽数被山峦吃抹干净。
约莫一刻钟后,西厢的木门打开,移舟抱着脏衣物走出来,再搓洗干净,挂上横杆。
点点星光,实在穿透不了厚重的黑夜,每处角落,仿佛都藏着只巨兽。
“咳……”
“大人你要吓死人了!”
“……”
应抒弘在土墙这头,暮色掩盖了他的窘迫,“我才想起来,你还欠三十张大字未写。”
“啊?上次那三十张我昨天就补了,就剩下今日十……”
“昨日的我看过了,笔力虚浮,重写。”
“嘶……”
移舟还想据理力争:今日跟着外出了,这三十能不能放明日再补?县太爷这严师,不去开个书斋可惜了。
二人便一前一后走回前院去,那儿有吴主簿用过的桌子,而他也方便盯着她写字。
移舟握着笔,还没落笔,便打了第一个哈欠,“大……人……还有那么多公文啊?”
还没哈欠收完,只听“滴答”一声,蘸了过多的墨水,光顾着打哈欠,也没刮干净。
应抒弘这师傅显然是不称职的,也没说她一声,只颔首:“前几任县太爷堆积了不少,你且慢慢写就是,若是字迹潦草,也得重写。”
“啊……”
这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无效沟通!
移舟想说的是:反正这么多公文,大老爷你就是把今夜给熬完了,那也是看不完的。不如循序渐进,今夜只加一个时辰的班,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熬夜,不止费人,还费蜡烛呢……
移舟想睡,光顾着在腹内咕哝,都忘了今日大老爷拿着公文去日头底下看,就为了省蜡烛。眼下,光是她那张桌子,就点了两盏,屋里足有三盏灯亮着。
夜半子时,乌云蔽月,蜡烛泪垂。
应抒弘肩膀微酸,瞥着早趴在桌上睡去多时的人,不禁松了口气。
竖耳一听,气息均匀。
西王母的诅咒,没有应验。
长夜漫漫,草虫嘶鸣,应抒弘也不知是起身了几次,只为近前确认她只是睡过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微亮,他刚坐回,身后便有声嘶哑的疑问:“咦,我怎么睡着了?”
移舟一看他的公文堆也矮了下去,赶忙装傻道:“天色还早,我再眯会儿……大人你自便。”
也没听见披风滑落,应抒弘松了一口气,在无人瞧见之处露了个笑。
但见刘原起夜,匆匆忙忙跑来了,“大人大人,完了完了……小周不见了,他们说的那什么杀人的黑烟,还有神带走了,这也不能直接来我们县衙偷人吧?”
应抒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人还安全在里面,“临字。”
“还活着啊?那我回去睡吧。”
刘原转身就走,忽而转过头来,一脸迷糊,“小周不比我,写字不用人盯着吧,大人不再回去眯一会儿?时间还早……”
“时间还早,你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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