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铜镜通透明亮,宋纾禾眼中的惊慌失措无处藏匿。
绛唇轻咬,刻下淡淡的齿痕。
宋纾禾别过脸,嗓音轻细娇柔,是江南女子独有的温婉柔和。
“项圈,有点沉。”
孟庭桉不语,乌黑深沉的黑眸。
他慢条斯理立在宋纾禾身前,身影颀长,几乎笼在宋纾禾身上。
宋纾禾目光所及,皆是孟庭桉。
她看见孟庭桉清瘦指骨分明的右手,腕骨凸起,青筋分明。
昨日亦是这只手,握着戒尺。
孟庭桉眸色淡淡,似乎知道宋纾禾说的是假话,他并不急,好整以暇等着宋纾禾向自己坦诚。
宋纾禾又咬了一下红唇。
日光薄而清透,穿过半支起的窗牖,伴着斑驳树影在宋纾禾眼角流淌。
白皙肌肤涨起一点点绯色,不知是晒红还是羞赧。
宋纾禾实话实说。
“还有,项圈……疼我了。”
中间那字如云雾消逝于宋纾禾唇齿,她不敢抬眼,更不敢直视孟庭桉的眼睛。
孟庭桉淡声:“上过药了?”
宋纾禾摇摇头。
怕冬青发觉,她连心衣都是胡乱穿上,哪敢细看上药。
暖阁内外的婢女不知何时离开,连常陪伴在宋纾禾身边的冬青也不见踪影。
窗牖轻掩,杜绝了园中明亮的光线。
宋纾禾坐在孟庭桉怀里,一只手倚在他肩上,如纤弱无骨的金丝藤。
孟庭桉声音透着从容平静,那双深黑眸子总是淡淡,让人捉摸不透。
“自己解,还是我帮你?”
同样一句话,宋纾禾昨夜也曾听孟庭桉说过。只不过那时他手上握着的是戒尺,此刻却是伤药。
宋纾禾侧过脸,纤长睫毛在风中颤动如羽翼。
她一只手按在了上一刻刚系好的宫绦上。
红色宫绦缓缓垂落在地,而后是薄罗绣花大袖衫。
再然后,是五色彩绣绫裙。
绮罗攒落在纤腰,重重叠叠。
宋纾禾眼眸轻抖,颤巍巍朝孟庭桉望去一眼。
孟庭桉仍是先前那副神色,未有多余的表情。
暖阁中青烟袅袅,长条案几上的银火壶燃着滚炭。
虽谈不上冷,可宋纾禾只着心衣。
红缎地平针绣并蒂莲心衣缓慢滑落。
日光斜斜,无声自桶瓦泥鳅脊退开,暖阁光影暗了一瞬。
墙上挂着一幅雪中寻梅图,是孟庭桉所画。
皑皑白雪中缀着宛若胭脂的红梅,彼时宋纾禾站在案旁磨墨。
她看见孟庭桉执笔蘸墨,笔尖染着朱砂,在泛白雪雾中一点点化开。
……
那身五色彩绣绫裙如落入雪中,不堪入目。
园中日影西斜,临近掌灯时分,府中上下各处点灯。
宋纾禾有气无力伏在榻上,鬓云乱洒,肌若凝脂,粉腮红润。
孟庭桉坐在榻边,替她揉开手腕上的淤青。
心口也新上了药。
紫檀嵌玉屏风立在烛光中,冬青双手捧着药膳,隔着屏风福身行礼。
“公子,药膳煎好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宋纾禾未有一日落下药膳。
苦涩的药味在鼻尖蔓延,宋纾禾眉心轻皱,一双涵烟眉缀着几分忧愁。
她自是听见冬青的声音,也知道冬青送上药膳后,又急急退下了,不敢朝榻上多看一眼。
“哥哥,我今日……可以不喝药膳吗?”
宋纾禾枕在孟庭桉臂弯,任由他扶着自己起身。
她脸上的红晕未褪,如朝云弥漫在颊边。
孟庭桉在此刻又是温和儒雅的,也比平时好说话。
宋纾禾眼中忐忑不安,望向孟庭桉的浅色眸子还蕴着水雾,如同落在烟雨朦胧中的杨柳。
身影纤细瘦长,盈盈一握。
孟庭桉声音温和,说出的话却不容旁人置喙一二:“不可。”
他挽唇,手指在宋纾禾后颈轻轻摩挲,孟庭桉声音极轻,“绒绒,听话。”
——绒绒,听话。
这话宋纾禾早听孟庭桉说过无数回,先前在榻上、在临窗炕上、在铜镜前,孟庭桉都是一样的口吻。
不轻不重,不冷不淡。
似是在逗弄笼中的小雀。
孟庭桉总是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那副温和皮囊下藏着的,只有冷漠和凉薄。
宋纾禾最后还是一滴不落喝完了那碗药膳,加了多种中药的药膳味道实在谈不上好,苦闷又恶心。
宋纾禾抚着心口,只觉周身都浸泡在药汤中,唇齿间那股药味挥之不去。
孟庭桉还有公事,宋纾禾卧在青缎迎枕上,听见廊檐下婢女福身行礼,恭送孟庭桉离开。
随后,墨绿毡帘挽起,冬青提着攒盒快步进屋,目光担忧在宋纾禾脸上打量。
冬青忧心忡忡,口不择言:“公子也真是的,姑娘身子尚未痊愈,怎可这般胡闹?倘若……”
宋纾禾掌心落在冬青唇上,挡住她未出口的言语。
隔墙有耳,这话若是传到孟庭桉耳中,只怕明日伺候宋纾禾的婢女,又该换人了。
背后议论主子,是大罪。
冬青脸色一白,忙忙垂首:“是奴婢失言了,还望姑娘恕罪。”
宋纾禾摇头,强颜欢笑:“你手上提的什么?”
冬青咽下心中恐慌,弯眼笑笑。
“是玲珑阁的桂花糖,公子特地让李管事去买的,说是怕姑娘吃腻了蜜饯,这桂花糖和药膳搭配着吃,再好不过了,姑娘快尝尝。”
话犹未了,忽听窗下传来一声讥笑:“矫情。”
徐若烟遍身绸缎珠玉,不请自来。
凤眸半眯,隔着金丝藤红珠帘和宋纾禾对视。
宋纾禾在孟府住了四年,这还是两人第一回共处一室。
第一次见到徐若烟是在后花园,彼时宋纾禾挽着冬青,倚在虹桥上喂鱼。
杨柳垂丝,宋纾禾身着高腰团花纹石榴裙,肩上披着印花帔帛。云堆高髻,明眸善睐。
闻得身后一声嘲笑,宋纾禾疑惑转首。
“你就是跟在表兄身边的……”
徐若烟唇边的讥诮渐渐化成惊诧,到嘴的嘲讽也不知何时抛到九霄云外。
徐若烟在京城多年,见过的美人多如天上星。可如宋纾禾这般琼姿花貌,她却从未见过。
似是撞见蓬莱仙境中的仙子,多说半个字都怕唐突冒昧。
徐若烟呆呆望着宋纾禾,下意识往前走了半步。
而后,一脚踩空,失足落入湖中。
徐若烟自然不肯承认自己是盯着宋纾禾看得入神才会失足,只道两人八字不合。
每每在园中见到宋纾禾,徐若烟都恨不得离宋纾禾八百里远。
今日倒是稀奇,竟还亲自到映月阁。
上回见到徐若烟,她人还在湖中,今日却是华冠锦服,宋纾禾不由好奇,多看两眼。
“……你、你这般看我作甚?”
徐若烟心虚抚着鬓间的垂珠却月钗,心中打起退堂鼓。
她今日可是花了两个多时辰梳妆描眉,本想着宋纾禾尚在病中,定不如平日好看。
不想宋纾禾天生自带一股仙风,便是素面朝天不施粉黛,举手投足仍透着仙姿风韵。
徐若烟暗自腹诽,暗道老天爷的不公,又悄悄多看了宋纾禾好几眼。
宋纾禾实话实说:“你今日这身是新做的?”
“自然。”徐若烟仰起脸,得意忘形,“我哪次见你不是裁新做的……”
察觉到自己失言,徐若烟忙忙收住声,恨不得当众咬舌。
宋纾禾困惑抬眼。
徐若烟清清嗓子,讪讪道:“我今日来寻你,是有要事的。”
她自袖中掏出一张请柬,递给榻边垂手侍立的冬青:“后日是我生辰。”
徐若烟板着脸丢下一句。
宋纾禾眼中的惊讶更甚,不明所以望着徐若烟:“你想……请我去?”
“这有何稀奇,不过是生辰宴罢了。”徐若烟不以为然,“你总不会没去过生辰宴罢?”
宋纾禾缓慢眨了眨眼。
徐若烟大惊:“这怎么可能?你以前的家人不办生辰宴吗?还有好友……”
宋纾禾摇头。
她没见过自己的家人,更没有闺中好友。
自打记事后,宋纾禾只住在高高的阁楼上,阁楼虽有一扇小窗,可宋纾禾目光所及,只有冰冷的高墙,一株旁的绿植也无。
养父养母从不许她下楼半步,更不许她同旁人说半句话。
除了教她琴棋书画的嬷嬷,宋纾禾身边伺候的,只有一个聋哑的小丫鬟。
见到孟庭桉的那一日,是宋纾禾第一次走下阁楼。
群芳宴锦绣盈眸,养父养母一改平日的严苛,谄媚侍立在下首:“纾禾,还不快过来向大人行礼!”
礼毕乐止,廊檐下檐铃晃悠。
孟庭桉一身金丝滚边象牙白圆领长袍,高坐于上首。
他一手执银白自斟壶,黑眸凌厉冰冷,目光淡然从容,漫不经心在宋纾禾脸上停留一瞬。
那日之后,宋纾禾再未回过阁楼,也未曾再见过养父养母一面。
她被孟庭桉带回了孟府。
这些,宋纾禾自然不会同徐若烟提起,只回了一声:“没有。”
徐若烟瞠目结舌,倏尔又想起一事:“那你以前不出府踏青吗?我可听说,前两日你还去了瑶光楼……瑶光楼,不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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