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亭外。
董其伤抱刀而立,闻言沉默了许久才道:“此事一旦揭开,祸福难料……公子,终局将至,您不该再留在上京。”
“天地之间已无我归处,”谢清晏回眸,“我还能去哪儿。”
董其伤握紧了刀锷,向前倾身:“公子便率军回北疆吧,永世不要再来上京了。”
“北疆……”
谢清晏低声笑起来,向着亭外极北之地眺去。
“在北境时,我听那儿的老人说过,西北雪山有一种天灾,名为雪崩。一旦溃决,势若天崩,无可拦阻,会像从天而落的洪水一样吞没世间全部。”
董其伤没听懂谢清晏的意思,只是那人语气让他心更沉了下去。
谢清晏回身,疏慵含笑:“其伤,纵使旁人皆不知,你也最该懂,我活到今时,不过就是为了在这繁花如锦的上京城中亲手引一场雪崩。”
“可如果真到了那时——”董其伤难能急切,“公子又如何还能全身而退?”
“我何时说过,我要全身而退了。”
“公子!!”董其伤脸色剧变,下意识上前了两步,“于裴、董两家残余旧部而言,还有什么比您活着更重要的?”
“可你们想要活着的,究竟是我,还是董翊呢?”谢清晏侧眸望去。
那一刻他的眼神叫董其伤不敢直视。
董其伤低头,攥得刀锷轻响:“公子便是公子,名姓身世有何重要。”
“你不会说谎,便不要说了。”
谢清晏低哂了声,“不过是知晓旧事的人早已死尽了。否则,于裴、董两家而言,一切灾厄起于储位之争,兴许在他们眼里,我才是真正万死莫赎之人。”
“就像……我的姨母,裴氏华霜。”
想起了尘封记忆中的已故之人,谢清晏声音轻了下去,“在她死之前最后三年,每一日,她都会一边折磨我,一边哭着问我,最该死的明明是我,为何他们都**,我却没有死呢。”
“……”
董其伤脸色一变。
即便在他面前,这也是谢清晏第一次如此直白地直言身世。
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更深地埋下头去。
亭子间死寂下去,湖上渐渐飘落了雪,叫天地肃杀,寒风终将泯灭一切生机。
谢清晏自嘲地笑了。
他不奢望。
这世上早已没有人,能替裴家四百余枉死忠烈之人原谅他了。
他注定是
复仇之刃所指向的最后一个罪人。
他应得的。
“谢琰之!”
直到湖面的寂静被云侵月有些焦躁的声音打破。
谢清晏将一切情绪敛下回身时正逢云侵月快步走入亭中。
手臂上系着一条白布。
“凭吊何人?”谢清晏落座榻上淡然问。
云侵月不知缘何恼怒:“你说凭吊何人?该是你去的我替你去了你却不知今日什么人下葬?”
“……”谢清晏拈过茶盏的指骨略微停顿像思索过后他平静淡定地哦了声“安望舒旧仆那个叫象奴的。”
云侵月眉毛几乎要竖起来了:“那夜发生之事我已经叫人与你转达了。我不信你还不明白当年安望舒也只是被宋皇——被人恶意引导利用!结果这等时候
“你想我露面去做什么。凭吊她么?”
谢清晏漆眸清冷地撩起。
“云鉴机不知你是否听过一句话。”
云侵月下意识问:“什么话?”
谢清晏垂眸盖盏:“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指骨压在杯盏上隐透起用力的青白。
云侵月并未察觉只是被这话气得瞪大了眼睛:“这种时候你竟然还怪她?谢琰之你——你什么时候成了这等迂腐冥顽之人?!”
“……”
谢清晏没有解释。
站去了亭外董其伤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听过了谢清晏方才所言所以他比云侵月更早察觉——
谢清晏口中的“我”便是我。
若连戚白商的母亲都是卷入那场旧案而无辜丧命那谢清晏背负的自罪里又何尝不是再添了一条性命?
还是他所爱之人至亲的性命。
“你今日来便是为了她来兴师问罪么?”谢清晏问。
云侵月死死盯着谢清晏却还是看不破他画皮之下所思所想。
他气恼地坐下来:“离你与婉儿的婚期不过二十日了你准备如何?我可告诉你啊你要真敢拖到那天我可是会抢婚的。”
“只要陛下归京这婚便成不了。”
“陛下归京?……算起来也没几日了。虽说这次借他南下反而将**宋家但谢聪表率如今天下褒赞怎么也不至于叫储君之位改弦易辙吧?”
云侵月思来
想去,犹然不解。
他索性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谢清晏将茶盏倒扣,垂眸似笑,声线却冷清霜彻——
“我要上京地覆天翻。”
-
与宋家相关的上京密报,是廿六那日送到了归京路上的御驾前。
随行官员皆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晓得陛下接到密报后龙颜大怒,为此甚至耽搁了半日,于下榻州府住地大发雷霆。
而宋皇后更是在得知密报消息后便晕了过去,随行太医们急得进进出出,直忙到了大半夜,才终于见皇后转醒。
她一醒来,便问身边跟了她好些年的嬷嬷:“陛下睡下了吗?”
“陛下还未就寝,正在与邱内侍发火呢。”嬷嬷忙擦着眼泪答。
“扶我起来,”宋皇后病容憔悴,眼神却决然,甚至看得人有些发冷,“叫御厨将滋补的汤药盛上一碗,随我去见陛下。”
“殿下,只怕陛下如今正在盛怒,不会见您啊……”
“今日,我非面圣不可。”
嬷嬷见宋皇后自顾扶着榻起身,有些焦急地上前搀扶。
她压低了颤栗的声:“二皇子殿下已经舍了宋家,足以为他搏得百世英名了,此事无力回天,殿下万万不可再惹怒陛下……”
“你大胆。”
宋皇后气有些弱,神色却岿然近冷漠,“二皇子是你能指摘的么?”
嬷嬷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泪水涟涟:“奴是怕殿下您气郁伤心过度,伤了凤体啊。”
“……”
宋皇后慢慢捏紧了袖笼,又松开,苍白的脸色似乎有些回缓:“我是气郁,却还未失了理智。聪儿他太急切了——谢明虽有滔天之过,但也只是与他那胞妹一同禁足各自宫苑中,非召不出。失了帝心不假,终究未死,便仍是祸患、是陛下可退一步的备选。”
嬷嬷迟疑抬头:“殿下是想?”
“聪儿身旁的这座山倒了,靠不得旁人,”宋皇后甩袖回身:“归京之前,陛下的态度我必须替聪儿探分明……照我说的去做。”
“是,殿下。”
嬷嬷端着汤药,跟在皇后身边入了谢策今日下榻的州府别院。
一路过看守侍卫,宋皇后都不许他们声张。
故而从廊下走近正堂,也未惊动里面的谢策,倒是门窗紧闭,也拦不下房内暴怒的声响。
宋皇后的神色有些紧绷,却又有些宽慰。
——至少不是她所预料的
最坏的结果,陛下是真心要留下宋家的。不管这份真心是为何而生,不管他原本打算如何去做。
“汤药给我,你下去吧。”
“……”
宋皇后掩下内袖中露出的一角软纸,端着汤药走到紧闭的门前。
她停住身,正要出声。
房内,忽然响起一声瓷器被掷地摔碎的重声。
宋皇后一惊,尚未回神。
就听谢策难以遏制的怒声扬出:“……什么未来储君?若不是琅儿早夭,又怎会轮到他这样一个只知逞凶斗狠的蠢物?!”
话声惊寂。
刹那后,便是屋里邱内侍被吓得扑通一声扑在地上长跪磕头的凄厉声音。
“陛下!!!”
“……”
门外。
面色惨白的宋皇后僵滞地站了许久,直到寒彻的风灌过长廊。
她慢慢回神,端着汤药转身。
嬷嬷看到宋皇后去而复返,有些担忧地上前:“殿下,您怎么出来了?可是陛下不愿见您?”
“是药凉了。”
宋皇后将手中还冒着热气的汤碗拿起,没有一丝犹豫地泼进了院旁的草丛里。
她的脸色仍有些发白,下颌却扬起,绷住一条像弯刀那样冰冷锐利的弧度。
“我亲手,去给陛下再熬一碗吧。”
-
三日后,上京。
琅园,海河楼。
谢清晏独坐二楼书案后,正提笔写信,落笔的却不是大胤官话,而是一堆歪蝌蚪似的北鄢文字。
云侵月进来时,正见谢清晏将其折起,放入信封,一声叩响后,谢清晏没抬眼地一举,递给了翻窗进来的董其伤。
云侵月翻了个白眼:“木头你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进来刺客了呢,你就非得走窗?”
木头没有说话。
给他的答案是一个冷酷的背影,以及再次悄无声息翻出窗外的动作。
云侵月倒也习惯了,敲着折扇坐到谢清晏对面:“北鄢那边情况怎么样?”
“千钧一发,”谢清晏懒垂着眼,“各部族势如水火,维系不了多久的平静了。”
云侵月若有所思地撑着颧骨。
“你来做什么。”谢清晏从书案后起身。
“哦,”云侵月靠着书案一翻,目光追着他,“我听说,陛下的御驾明日便要入京了?”
“嗯。”
“阳东魏家的重兵都要屯到眼皮子底下了,这是宋家的意思,还是魏容津的意思?若
是前者,他们未免反应太迟了些,要是后者,魏容津怎么敢的?”
“还有一种可能。”
“嗯?”
云侵月敲着掌心的折扇停住,看向谢清晏。
那人正拿起桃心木架上的长剑,低垂着眼,以软布轻慢擦拭而过:“是谢聪的意思。”
“?”云侵月脸皮一紧,坐直了身,“你是说,二皇子越过了宋家,将魏容津直接拢到了麾下?”
“既游猎那日,密谈不假,无非便是谁得益处,”谢清晏道,“如今宋仲儒‘畏罪自尽’,宋家满门凋敝,狱中待死,他们不是得利者。”
云侵月眯起眼:“那就只有二皇子了。看来他也不是全然废物,竟能悄无声息地从宋家手里,将他们喂了多少年的**给骗过来?”
“阳东节度使藏下的私军,本便是宋家替二皇子豢养的亲兵。”
谢清晏擦罢长剑,信手一指,剑上流转冷光耀过他眉眼,映如冰雪肃杀。
“他们的军械辎重喂去北疆的不足十之一二,谢聪看透了,却不点破。兴许这样,能教他对宋家痛下**时不留迟疑吧。”
云侵月一时有些心情复杂:“这位殿下,当真是心狠手毒啊。”
他一顿,转问谢清晏:“不过阳东节度使藏兵多年,虽说城中有你的玄铠军在,但这等地方并非骑兵所长,他们又十倍于你,当真不调镇北军入京?”
谢清晏侧身睨来,眸色清冷:“镇北军入京,你是想我谋逆么?”
“咳……”云侵月咳嗽起来,低头起身,“怎么可能呢?”
谢清晏回过身去:“镇北军不会有任何一支入京。只要阳东私军不动,玄铠军亦不会动。”
“?”云侵月顿时忘了掩饰,皱眉道,“那谁来保你,万一陛下归京后发难,或者二皇子——”
“他们随我战场征伐,死伤过半,十载保下一条性命,是为了与至亲相逢,而不是为了我的一己私仇送命。”
谢清晏冷声打断,归剑入鞘。
云侵月皱眉上前:“可他们若和我一样,心甘情愿追随、为你赴汤蹈火呢?”
“那便更不能。”
谢清晏垂眸,指腹擦过剑鞘上青铜纹理,眉眼间无悲无喜。
“任何一颗守疆卫国的赤诚之心,都不该被当作筹码,押上肉食者权谋倾轧的赌桌。”
“……”
云侵月停在那儿,僵了许久,才叹声道:“我算是知晓,为何
阎王收那一群凶戾恶鬼到了你这儿就听话得跟猫一样了。”
谢清晏并未在意只是忽然侧了侧身睨向身后的窗。
云侵月跟着望去。
不足三息窗牖打开董其伤面色肃重地落地:“公子出事了。”
“何事。”
“御驾归京路上传回消息——陛下听闻太师过世气怒攻心重病不起。”
“……!”
云侵月面色陡变几息后他回过神骇然看向谢清晏:“京中如今可是二皇子监国!万一龙体有恙无人得见陛下二皇子执掌中馈那、那可是离新皇登基都只有一步之遥了!”
别说云侵月便是一直如木头的董其伤也是面色难看。
他很清楚谢清晏手中掀覆二皇子的底牌。
可若是陛下重病二皇子当朝为主那掀牌给何人看?
云侵月仍在喃喃:“若如此怕是禁军都要听谢聪之令行事。拖不得了谢琰之立刻给董其伤虎符让他去调京畿驻扎的镇北军赴京——”
然而窗前。
从闻讯起便默然不语的谢清晏忽然动了。
他转身走到榻旁
云侵月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你别跟我说你在这个关头要睡觉!”
“等吧。”谢清晏道。
“?等什么?”
“陛下重病不是巧合是我棋错一着。只顾猛虎爪牙忘了陛下身边还有那条温顺了十多年的毒蛇。”
“你是说……”云侵月咬牙切齿“宋皇后?”
“既是她为二皇子筹谋所为谢聪应早于我们收到消息会有动作的。”
谢清晏轻叹睁开眼。
“你说他是会想杀我还是想招安我?”
云侵月来不及回答。
一名亲卫叩门得令入内后便跪地禀声:“主上二皇子传令召您即刻入宫。”
“——”
云侵月听得头皮一炸几乎跳起来了:“不行!你绝不能去!”
然而谢清晏视若未闻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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