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州城外的官道上,尘土被烈日烤得发烫。安亲王岳乐的大军刚过,地面上还留着杂乱的马蹄印,混着被踩烂的稻穗——那是昨日八旗兵抢粮时,从附近大户家里拖出来的。
贫苦百姓跑光了,将士们也是要吃饭的,这些良善之民既然不曾走,又坐拥大片土地,自然要乐捐的。
“王爷,前面就是耒阳城了。”副将指着远处的城楼,脸上堆着笑,“探子说,城里的叛军早就跑了,只剩下些百姓和囤积的粮草。”
岳乐勒住马,鎏金的马鞍在阳光下晃眼。
他刚从长沙过来,奏报里写着“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可袖袋里还揣着昨日从乡绅那里“借”来的汉代金如意。
“粮草?”他扯了扯缰绳,语气漫不经心,“叛军跑了,粮草自然是‘缴获’,该入军库。”
副将心领神会,凑近了些:“军库的账,奴才已经让人改好了。耒阳的粮仓有五千石米,报上去三千石,剩下的……”
“剩下的,分了。”岳乐打断他,目光扫过身后的八旗兵——这些人眼里哪有什么平叛的锐气,只盯着耒阳城的方向,喉结不住地滚动。
自打离开长沙,他们就没正经吃过饱饭,顿顿吃干粮,嘴里发苦,全靠沿途“搜刮”些好肉好酒打牙祭,因为意外的“坚壁清野”,一个又一个空村很难搜的到东西。
耒阳城的城门大开着,城楼上连个守军都没有。
只有几个老弱百姓缩在墙角,看着清军涌入,吓得瑟瑟发抖。
岳乐的亲兵直奔县衙,踹开各粮仓的门,白花花的大米堆得像小山,墙角还藏着几十坛酒,房梁上吊着腊肉。
“王爷,咱们今晚可以大宴!”亲兵拎着腊肉、抱着酒坛颠颠跑出来,脸上油光锃亮。
岳乐没动,只对副将道:“让人去报,就说耒阳遭遇叛军洗劫,粮草损毁过半,仅余一千石。”他顿了顿,补充道,“再写,我军追击叛军至城外,斩杀三百,需银五千两抚恤伤兵。”
副将笑着应了,转身就去改账册。
他心里清楚,“损毁的粮草”会被偷偷运去某些地方卖掉,“军功银”大半会落入王爷和自己等人口袋里。至于那“斩杀三百”,不过是把城外的不肯乐捐的叛逆尸体砍了脑袋充数。
城门口忽然吵了起来,镶白旗的佐领正把一个貌美民妇往马背上拖,民妇怀里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住手!”岳乐皱眉喝止,佐领慌忙跪下:“王爷,这妇人藏了银子……”
“银子留下,人放了。”岳乐的声音冷下来,“别忘了,咱们要‘安抚百姓’。”
佐领悻悻地松手,把搜来的碎银揣进怀里,盯着那惶恐的妇人,眼里满是不甘——出了城,谁还真把“军纪”当回事,咱们晚上见!
入夜后,耒阳城里一片喧闹。
八旗兵在酒肆里划拳,把抢来的绸缎披在身上当戏服;亲兵们围着炭火烤肉,酒坛滚得满地都是;吃饱喝足就找大户人家去耍,想怎么耍就怎么耍,从北边跑到南边,脑袋绑在裤腰带上,不就为了这个么。
岳乐坐在县衙的正堂,看着副将送来的“分赃清单”:一千石五百石归自己,一千石分给各旗佐领,剩下的赏给士兵;腊肉和酒全吃了,还不够,那就找人乐捐,城中大户有的是。金银珠宝,让大户自己认捐,给的不够,就拿地契房契出来,跑马圈地多多益善。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让绿营的人去城外扎营,今晚的酒肉没他们的份。”不仅是酒肉,还有搜刮,都没他们的份。
绿营是皇帝倚重的,可在他眼里,终究是汉人,不配分这“宗室的功勋”。
此时的乾清宫里,康熙正对着岳乐的奏报皱眉。“耒阳大捷,斩杀三百,缴获粮草一千石”——数字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对。
梁九功低着头,不知怎么想的,居然道:“皇上,前线折子,向来如此。”
康熙没说话,指尖划过“安抚百姓”四个字,想起珠兰信里写的:“草原上的台吉,出了自己的草场就敢抢商队,宗室亲贵,怕也差不多。”
耒阳的夜色里,岳乐亲自洗掉碍眼的血迹,把一只造型精美的汉朝金玉如意翻来覆去的看,摩挲着背面的铭文好半天,才恋恋不舍的塞进袖袋。这小破地方,还有这么好的东西呢,带回去给杰书、福全看,必须好生炫耀一番。
隔着城头大门,传来外面绿营兵的咳嗽声,他们被安排在城外的荒地里,连口热汤都喝不上。
可这又如何?
出了城,皇帝的圣旨远不如手里的刀管用。
军功是自己的,银子是自己的,至于那些百姓的死活、朝廷的军饷,不过是账本上的数字。
绿营也比八旗不多一颗心,也没高尚到哪里去。因为分不到东西,他们就得自己去打、去抢,还得给八旗老爷们进贡。
要不,他们战斗力强呢,就内生驱动力强。
暗中观察的寿春对绿营极度失望,认为他们与八旗都是一丘之貉,这等旧军队根本不知为何而战,无论满汉,皆无区别。
第二日,清军拔营时,耒阳城的粮仓空了,豪宅被砸得稀烂,良善父老无声地落泪,自己跟泥腿子一个待遇了,这蛮夷就是蛮夷啊,一点不知道照顾咱们这些地头蛇嘛,以后咱们还能帮着统治乡巴佬呢,我们是顺民啊……
现在好了,乡巴佬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咱们混成啥也没有的泥腿子,就剩下一条命和藏起来的棺材本了。
仇恨在各处发酵……
岳乐骑在马上,回头望了眼城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下一个城池,又能捞多少?
这场仗,打给谁看不重要。
重要的是,只要入了城,这东南的粮草、银子,就都是他的战利品。
皇帝在京里等着捷报,他在城内忙着发财,各取所需。
寿春坐在窗下,笔尖蘸着新磨的徽墨,信纸铺开时,还带着淡淡的檀香。
窗外的桃花开得正好,可她写下的字,却透着一股掩不住的沉郁。
“大姐儿,您是没见过衡州城外的光景。”她提笔写道,字迹娟秀却有力,“岳乐的兵过处,稻田被马蹄踏得像烂泥,乡绅的宅院门被劈成柴火,连尼姑庵的铜香炉都被撬走了。问他们为何抢,一个旗兵啐着酒气说‘出来打仗,不就为这个’——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叫平叛,只当是来南边‘捞油水’的。”
翻云会派来的眼线传回的消息不仅是这一路兵马的,她的指尖在纸上顿了顿:“好在,咱们去年就借着商路,把闽浙赣的贫苦百姓往南洋迁了十之七八。如今那些空村子,倒成了护命符——八旗兵想抓壮丁抓不着,想抢粮草只能望着空村骂娘。可城里的富户就遭了殃,耒阳的张员外,不过藏了两箱银子,就被指认是‘耿精忠的余党’,家产抄没,儿子被拉去当炮灰,儿媳……被几个兵痞拖进了巷子,是咱们的人救下来的,却还是寻了短见。”
信纸渐渐写满,寿春笔触越发急促:“原本那些只想保住家产的地主,现在拿出棺材本支援叛军,地主武装与三藩残兵混在了一起。前几日衢州的乡勇里,有个穿绸缎马褂的举人,喊着不共戴天冲在最前面。程岫说,这叫‘兔子急了咬人’——城外没东西可抢,八旗兵就盯着城里的富户,今日抄张家,明日抓李家,原本只想苟活的人,被逼得只能拿起刀。”
写到这里,她想起眼线描述的福州城:杰书的军队进城时,士绅们还捧着酒肉迎接,以为能换来庇护,结果不到三日,就被以“通敌”的罪名抄了二十多家。那些原本与耿精忠有仇的家族,此刻竟偷偷给残余的叛军送情报,只因为“清军比反贼还狠”。
“三藩的抵抗本就松散,吴三桂死了,耿精忠降了又叛没什么心气,尚可喜的儿子只顾着抢印信。可就因为这些八旗兵的洗劫,那些原本只想看戏的士绅,反倒成了三藩残兵的‘援军’。”寿春放下笔,望着窗外飘落的桃花瓣,觉得可笑——皇帝想平定叛乱,却养着一群只知劫掠的兵;将军们想立军功,却把本该争取的人,全推到了对立面。
“咱们转移的只是甘愿背井离乡的百姓,那些喜欢投机的富户,他们的家产都便宜了旁人。”她重新拿起笔,字迹里添了几分无奈,“这些人现在恨透了朝廷,怕是再难媾和了。原本能早早结束的仗,就因为这无休止的抢掠,只能拖下去。大姐儿,你说这叫什么事?为了发财而战,最后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写完最后一个字,寿春将信纸吹干,折进信封。出门在外,都只想着自家发财,把速通局打成这样,着实了浪费了翻云会在三家王府的一番骚操作。
窗外的花还在落,东南的天,已被这场“不义之战”搅得一片狼藉。
那些被洗劫的城池,那些被逼反抗的大户士绅,都成了这场战争里最讽刺的注脚——原本可以共赢的棋局,终究被贪婪走成了死局。
此种情景,莫非珠兰提前便没有料到么。
赫舍里氏那些提前到了南方军中的子弟,可是没少收敛各处户籍、档案、资料等,基本都是从大火中抢出来的。旁人好笑,这等偏僻之处的文献有甚用处,不过废纸一张罢了,还不如收敛些地契以后换钱呢。
珠兰接了信后,并不意外。
打吧,打的东南再无士绅地主,后面才好施展。
今年的草黄得早,太皇太后裹着紫貂斗篷,坐在最前面的马车里,掀开帘子望出去,远处的山像头伏着的巨兽,雪顶蒙着层灰。
“额娘,前头都被端敏公主清干净了,咱们能歇脚的帐篷都备好了。”阿图手里捧着碗热奶茶,“这风大,您仔细别吹着。”
太皇太后接过奶茶,没喝,只盯着碗里的奶皮出神。
从承德出来,她们从漠南的科尔沁走到漠北的喀尔喀,如今又要往漠西去,像群没有归期的迁徙鸟。
车窗外,珠兰正看着阿日娜苏核对商队的账册,两人头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偶尔传来珠兰的笑声,清凌凌的,倒比风还透亮。
“皇上的信又来了?”太皇太后忽然问。
阿图脸上的笑淡了些,从袖袋里摸出封信:“来了,承德派快马追了三天,说皇上在乾清宫发了火,说再不回京,就要亲自来接了。”
太皇太后接过信,看都没看就扔在案上。信纸上的字透过薄薄的宣纸渗出来,隐约能看见“京中诸事需祖母定夺”“天气转凉,草原苦寒”的字样,一笔一划都是皇帝的急。
“他急他的,哀家不急。”老太太呷了口奶茶,眼皮都没抬,“要回京可以,给哀家生个重孙子。不然,这草原,哀家还没看够呢。”
这话是老话儿,去年在京中就说过,如今一路从南到北,翻来覆去就这一句。
珠兰听了只笑,说“皇上日理万机,这事得看缘分”;病刚好些的太后急得直念佛,太皇太后不理会她。
傍晚歇在营地,皇帝的第八封信到了,这次竟附了张太医的脉案,说“皇后凤体康健,宜早诞育皇嗣,请速归”。
太皇太后把脉案往火盆里一扔,火星子溅起来,映着她眼里的固执:“皇后康健有什么用?这俩人又不是今年才康健的,后宫得有动静才算数。让他把那些奏折先放放,多想想正经事。”
南边的事儿老太太也听说了,诸多宗室求情的信件寄到了草原上。老太太嫌烦,不想回去听抱怨。
珠兰正好进来送夜宵,听见这话,笑着把刚烤好的奶饼放在案上:“皇祖母尝尝这个,漠北的□□稠,烤出来的饼格外香。”
她不提回京的事,也不说生皇子的事,只指着帐外,“公主带来的骑士在摔跤呢,说是给咱们解闷,您要不要去看看?”
太皇太后瞥了她一眼,珠兰这也不着急不起火的,哀家都要逼迫皇帝生庶长子了,她还是这般淡定。
甚至,她脸上的气色却比在承德时还好,透着股被草原风养出来的鲜活。
“看什么摔跤,一群野小子胡闹。”老太太嘴上嫌弃,却还是让阿图扶着,挪到帐门口。
月光下,护军营的小伙子正把一个喀尔喀骑士摔在地上,半裸的身躯上,汗水与月光一齐晃得人眼晕。
阿日娜苏站在一旁喝彩,手里还摇着本商路账册,倒像是在做什么正经事。
珠兰和雅图一起走到远处,两人有些话不想让老太太听。
雅图指指点点不晓得在说什么,珠兰捂着嘴笑,被风掀起的裙角像两朵绽开的花。
“你说雅图这丫头,被端敏带坏了,也爱这舞刀弄枪。”太皇太后忽然对身边的嬷嬷说,语气里说不清是怨还是叹。
嬷嬷笑着回话:“公主高兴就好,您看她把部落治理得多好,商路通了,牧民也安稳了。”
太皇太后没接话,望着远处的篝火,心里却明镜似的。
她不想回京城,哪是真为了等个重孙子。
南边打仗的八旗听说是烂得像堆泥,绿营的将领极有可能凭借此战也来一把功高盖主,如同当年的三藩旧事。
皇帝一边倚重汉人,一边又防着他们。
皇帝对勋贵、宗室,又何尝不是同样如此。
朝堂上的派系,斗得比南边还凶。也就葛布喇忠心耿耿,协助皇帝镇住了他们。
她留在草原,看似胡闹,实则也是在给皇帝腾地方——让他放手去整那些旧人闹出来的烂摊子。
“告诉皇上,”太皇太后转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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