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涯虽则好学勤政,但从不挑灯夜读、秉烛理政,他早睡早起作息规律,有什么事都是待得天亮再行料理,这几天的折腾实在打乱了他的正常起居,眼下困得不行。
困乏会将思绪搅合得麻线一般,不复寻常灵捷,是以,对于他话音将歇的一瞬,妻子在这刹那流露出的心虚和讶然,他没能及时捕捉。
云湄娴于伪饰,在这方面,实在是个运斤成风的老手,所以,约莫一个交睫之间,她便收敛神色,操着一种家常的语调说:“晚边做罢菜在东厢房南窗这儿温书,毕竟眼下交过秋令,沐浴毕忘了添衣,身上就这样了。”复又赶忙将话头给调走,“我吩咐人排膳吧?郎君多少还是用一些,祭祭五脏庙再睡,空荡荡的总归不好受。”
罗汉床中央的红木桌上摆着揭开的药膏,想来陪嫁已经给她上过药了。许问涯点点头,云湄便即使唤仆人上菜,又忙前忙后地亲手给许问涯布菜,期间屡屡开腔介绍菜式、询问他喜好的口味,总之一递一声不带半分空当,生怕他再将话头往体寒上引。
看得出来他很想给面子将这些吃光,但也是真困了,有时候垂目咀嚼,直而长的黑睫掩着下睑的青影,执箸的手没有纤毫动静,人像定住了,就此睡过去了似的。
云湄意识到他的迟滞后,夹菜的动作顿住,踅身看向他的侧脸。这许七郎被皇帝折腾毕,回家还要耐着性子看她演戏,收拾婆媳之间的烂摊子,眼下算是精力告罄,云湄见他侧影困乏,没能顾及到的湿发一绺绺地垂落,人乖乖坐在那儿听她调摆,哪怕尝不出多少味儿,也喊吃什么吃什么,莫名生出些可怜可爱的意味。
云湄神色古怪地盯着他,半晌遏制不住,终于失笑。这些时日里,她见到的永远是刚筋铁骨一般的许问涯,金相玉质、鲜眉亮眼,从头发丝到脚后跟尽皆拾掇得一丝不苟,始终维持着未语三分笑的良好教养,从不让她的话落地上,有什么诉求尽皆耐心倾听……总之,他示于人前的面貌始终十分规整、富有精神、毫无破绽。
眼下她说的话半晌没回应,扭头一看,乍然见他疲累到了这个地步,这是一种新鲜的感觉,是不同的许问涯,就像兽露出了肚皮,令人窥见其不加以防备的一部分。
云湄新奇地盯了他一会儿,尔后吩咐下人轻手轻脚伺候他漱口净脸,旋即屏退左右,牵着他安置在了床帐里。许问涯果然乏累得不行,一沾到衾枕便下意识闭上了眼,云湄趁机把自己的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尽量避免二人的接触,免得缓育丸不正常的寒凉惹得他再起疑,拉锯个没完。
但她挪动手指,也就将将移开了几寸的距离,许问涯便睁开了眼睛。
“娘子不睡么?”他沙哑地问。
床上例行铺了两条锦被,云湄预想的是自己远远地睡去里头,没成想他便是困到了这个地步,还要时刻注意她的动向。
“我——”
话音未落,许问涯探手一拽,云湄便失重跌进了他怀里,心中一咯噔,满以为他都这样了还能起邪念,结果只觉对方一手揽住她的脊背,一手牵起她的右手,温热的指尖按在手腕处,耳语说:“手上还酸么?”
云湄今儿又是磨墨又是抄写,那柳氏只派人盯梢,没许人打下手,云湄连纸都是自己裁的,可以说整条手臂都不大好受。
但还是那句话,这点子惩罚,在她的前半生里都排不上号的。可云湄挨在许问涯胸膛上,鼻腔萦绕着新浴的皂膏清香,耳畔响起他煞有其事的温和询问,心中莫名便被激起一星委屈,好似这当真是什么天大的事儿一样。她压下脑袋,瓮声瓮气地说:“郎君睡吧,不疼的。”
许问涯眼睛闭阖,手上却是不停,轻轻捏着她的腕子,徐徐按着摩。动作间似有暖流发散,渗入皮表埋进四肢百骸,从各处经络滚过,手腕处的酸胀渐次消解,缓育丸带来的体寒亦然缓和了泰半。
云湄好奇地低下头,看向二人肌肤相触的地方,只见那一隅的空气略微波动,像是被什么炙热的东西给烫得扭曲了起来。难不成这便是习武之人常说的真气?确实是个神奇的东西。
云湄挪动了下姿势,颇为新奇地垂下眼帘,目光盯着那一块儿看。
许问涯感受到她毛茸茸的脑袋蹭来蹭去,不由睁开眼睛,问:“不舒服?”
他简直困到另一个维度去了,这声音像是从梦里发出来的,沙哑得有些缥缈的质感。云湄见他都困成了这样,偏手上仍旧珍而重之地施展着内力,并坚持打起精神时刻关注她的状态,饶是钢铁浇铸的心,这一刻,目光亦微微闪动起来。
云湄不由探手覆住他的双眼,嗓音中挟带的轻柔连自己也未曾察觉:“很晚了,郎君安寝罢。”
***
兴许是昨日寄出去求药的那封信令云湄日有所思,抑或是今日南窗下明湘的质问,触及了她的私隐,总之今晚云湄午夜梦回,一些记忆深刻的人或事,再次复现于深沉的梦境里。
这是昌平十二年冬,云湄九岁,在江陵宋府的浣衣院中听候差遣,负责往各房各院来回运送衣物。
清晨,四下里豪雪暴虐,罡风过耳,吹动纤薄衣衫。身上这一件经年的旧袄,夹层里絮着的棉早便没了踪影,残留的零星几团随着大风,在布料下左左右右地游走着,哪里又能起到保暖的效用。
云湄怀中抱着一只大木桶,里头承装着二房宋十一郎要浣洗的衣物,满满当当,沉甸甸地往下坠,小小的云湄几乎环抱不住,走几步,便要抬起膝盖往上拱一拱。
足下咯吱声响,她走过覆满新雪的夹道,正往浣衣院去。其实打宋十一郎的院子去浣衣院,有扫净了积雪的大道走,但云湄这些日子为了避开一些人,只得小心翼翼地绕路。
那赵老翁住在浣衣院后的倒座房里,又是惯爱偷奸耍滑的贪睡鬼,只要她打后门进去,早早将脏衣服送完,应当就不会碰见他。
云湄搓搓发冷的膀子,加快了脚步,却因缺衣少食,愈发头重脚轻起来。
行经一处受宠姨娘的居所,缦回的廊庑下爇着红炉,上头吊着一锅子鲜奶,散发出阵阵热气。槅门半掩,千娇万宠的小主子将将起身,正招手呼奴唤婢,差使下人们为自己梳洗上妆。里头手忙脚乱好一阵热闹,云湄站在半开的支摘窗下,闻见窗内透出的椒泥辛气,那是受宠的主儿们用以御寒的利器。
云湄冻得手脚皲裂,头昏眼花,她很久没吃东西了。此时此刻,沉重的木桶拖着她下坠,她再也走不动,依偎在墙根处,希冀能蹭点儿由内室散发出来的热意。
“这是内院,哪里来的破衣烂衫的乞子,走开!”没靠多久,一颗新鲜的冬枣从窗内抛掷出来,那姨娘娇俏的笑声银铃似的响起,不无恶劣地驱赶着窗下那个流浪猫一般小奴婢,只嫌她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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