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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要帕子

灯光烛影下,桌案上她枕靠双臂,双目紧闭,恰似熟睡了。

房门大开,月光淌了一地,在青石板地,在朱漆红柱上。

庭院有一二树丁香,凉风袭过,沙沙作响。

啜炎织登上石阶梯,并无一些声息,手扶梁柱,也不进中堂,只是瞧着她。

身形半隐在黑夜里,若隐若现,他神色幽幽,不知看了多久,才抬脚跨过门槛。

走近身前,伸手轻摇醒她。

沈香晚飒然惊醒,抬头把眼揉一揉,朦胧间瞧见是啜炎织。

“你回来了?”

她才睡醒,正在睡眼惺忪时,没瞧见啜炎织眼里一闪而过的暖色。

啜炎织撩袍坐下,手去拿茶壶,倒白水半杯,推至她面前。

她道声多谢,喝了几口润润嗓子,“你如何这晚回来?”

她一觉不知睡到几更天,若不是有人叫起来,只恐要在桌案睡至天亮。

不过,沈香晚抬眸,盯着他看。

这人一回来便到她院子里么?

“听朵娜说你在等我。”啜炎织支肘托腮,微倾身子,探究道,“你在等我回来?”

果是朵娜告诉的,她还是这样胡言乱语,沈香晚不知事该哭还是该笑。

沈香晚抬头,“我只是想和你商议,雀儿那件事。”

啜炎织身子一僵,险些挂不住笑,一颗心恰被冷水泼洒。

本是心热如火,这一下凉到底了。

原来是为这事,还以为是专等他回来,空欢喜一场。

啜炎织自嘲,倒是他自作多情了。

“雀儿这事儿,不必去书院。”啜炎织顿声,“明日他们登门。”

沈香晚颦眉不语,当日在家时节,明明听说对方身份大有来头,他们肯上门来……

莫不是其中有罗氏介入,因而对面才给三分薄面,若是如此,那这恩情如何还?

只道是沾了朵娜的光。

左思右想,还是要问清楚才肯罢休。

“为何是他们上门?”

她不知何如询问。

张口欲开言,却把话吞进肚里。

啜炎织皱眉,近乎是看出她的欲言又止,“你有话便问,和我还要藏着掖着?”

可看他这般说话,沈香晚干脆吐露心声:“是因有笠璇相帮,对面才肯心平气和上门来么?”

啜炎织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看向她。

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最后化作一声长叹:“我好歹也是燕国王亲兵,还需要罗氏替我……撑腰?”

沈香晚没料到他会说此等言论。

啜炎织并非生气,只是不解。

说至撑腰二字时,咬牙切齿,仿若受到奇耻大辱。

她是说错话了么?

虽则啜炎织是燕国王御帐亲兵,但始终与那些菏勒氏族有尊卑之分。

“难道不是?”沈香晚不解。

啜炎织辩驳道:“御帐亲兵虽为侍从,也是天家亲卫,地方氏族遇见还要奉为座上宾。”

里面门道弯弯绕绕,她对此确实一窍不通。

“兄长从没提起过,家里人从不过问。”沈香晚顿声,“他从不许家里提及有关燕国王之事。”

“这是何意?”

沈香晚沉吟,“我十一岁那年,兄长带回个同僚,名唤胡都古,闲聊时他说起燕国王之事。”

沈香晚抿唇。

啜炎织双眸微眯,追问她:“说什么了?”

“说燕国王同人博戏1,被汉王当场抓住,重打三十大板,还未说完,兄长勒令胡都古噤声。”

岱国律法明令禁止博戏,燕国王堂而皇之触犯,可真个无法无天。

啜炎织了然。

原是这事,说便说了,又没犯天条。

倒是胡都古,讲他的事,也不知挑个好的,转讲他坏事。

当年闲来无聊,找来几人闲耍博戏,不意被人查探,告知阿耶。

他身子灵活躲得快,阿耶没真个抓住他,但放言打他二十大板。

为躲这顿板子,啜炎织自请同四舅出使南朝,反倒在南朝惹出许多事来。

自此在南朝多了个名儿,北朝蛮夷。

这恶名在南朝传开。

果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啜炎织眼一瞥桌上绣品,绸缎下有个圆润白皙之物。

手挑起来,是枚海东青啄雁玉佩。

“怎在你这儿?”

“别人送我的。”沈香晚夺过来,攥在手心,“你认得?”

“据我所知,这是燕国王的东西。”啜炎织眯起眼睛,“赐给胡都古了。”

沈香晚见他晓得这什物的来历,扯个小谎,“十一岁那年生辰,胡大哥来我家,瞧见玉佩漂亮,是我强要过来的。”

实则是胡大哥私底下偷偷送她的。

当时年小,不知深浅。

后来才晓得御赐之物,若赠予他人乃是大不敬。

此后时时藏匿在身上,不曾示人,今日却大意了,被他发觉。

算到今日这枚玉佩已陪伴她八载,早就割舍不下了。

沈香晚小心翼翼道:“你别告诉其他人,成么?”

“自然可以。”啜炎织笑了笑,这什物四舍五入算是他送的东西。

沈香晚松一口气,桌上那绣好的手帕引起啜炎织注目。

他随手拆开,是软布白绢,拿在手里。

那帕子上用蚕丝线所绣两人一龙,颇有小写意风韵。

啜炎织看不懂,乃问:“这是什么绣法?”

“滚针绣。”

滚针绣乃是长短针,分为明滚暗滚,一般绣树藤花卉或烟云,这方手帕她则是用了滚针和茎干绣,蚕丝劈为四股。

绿草坡中一弯红野花,有名女子正站坡上,身后一条黑龙,男子骑白马扯弯弓射天龙。

“是《射白狼山灭烛龙》。”啜炎织诧异。

“从前听说书人讲过,但记得不大清。”沈香晚托腮,瞧他样子,是知道这故事的。

她听过许多故事,有些早已消散云烟。

有些只记得一丝半点,这故事不知是菏勒神话还是民间神话。

“是菏勒神话。”啜炎织垂眸,“幼时娘娘给我讲过。”

啜炎织徐徐道来。

相传连年大旱,有女子为求雨孤身进白狼山,误入烛龙所盘踞泉水。

烛龙贪恋女子美色,承诺女子可独身来取水,不许告知他人,并要强娶女子,女子假意应承,回转部族,将此事告知百姓。

百姓大喜,同女子进山汲水,烛龙大怒。

女子护佑百姓离开,独自与烛龙斡旋,将女子化身为石像,囚禁山野。

草原百姓为感念她恩德,塑石像,供香火。

偶有一日,以为身骑白马的俊俏男子路过,得知女子与烛龙之事,深感敬佩。

男子立誓将女子救出,独入深山,与烛龙缠斗,弯弓搭箭射其逆鳞。

烛龙身死,那化为石像的女子得以解脱。

后来二人情投意合,结为夫妇,生下一字,名曰赫连氏。

赫连氏正是国姓。

沈香晚明了,原来是菏勒氏族始祖传说。

啜炎织说起娘娘,脸上浮现笑意,“娘娘一旦讲菏勒故事,阿耶就来凑热闹,非要讲汉人故事,眼瞧他俩吵架,这时我便偷听,瞧他们互相揭短。”

“你父母经常吵架?”沈香晚皱了皱眉。

啜炎织漫不经心,“他们是青梅竹马,也不算吵架,只是拌嘴。”

他又补说道:“我阿耶娘娘并非相敬如宾之人,有句诗说‘生也因他,死也因他,恩爱人儿,冤家,’2他们就是。”

这句诗之意只可会意不可言传。

沈香晚颇觉新奇,未曾想世上竟有夫妻这般相处。

啜炎织问,“你爹娘难道不是?”

沈香晚摇头,“他们从未有过脸红脖子粗,大声争吵,就如你所说相濡以沫。”

因有父母做表率,也觉夫妻之间要相敬如宾,不该三天两头争吵喋喋不休。

“怪不得养出孩子一个个沉静寡言。” 啜炎织嘟囔着。

沈香晚白他一眼。

该说的要紧事商议完了,又和他在此攀扯许多话,“天色不早,你该回去了。”

“我为你讲了故事,还没要报酬,不如……”

啜炎织勾起桌上那方绣品,“把它送我。”

上面图影沈香晚绣有将近一日光阴,怎能轻易予人。

何况这故事又不是她要啜炎织讲的。

啜炎织一厢情愿罢了。

就蛮不讲理索要,理直气壮。

沈香晚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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