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后,咸阳,灵池畔。
“池蓼,怎么样怎么样?你从水镜里都看到了些什么呀?”豆蔻年纪的女孩子一袭藤紫色襦裙,好奇道。
“是我母亲昔年的记忆。”少年静静临水而立,轻声答。
他大约十六七岁,一身旧白素绢曲裾深衣,眉目韶秀,神态恬然,给人的感觉就如身上那件旧白的衣裳,干净而舒适。
眼下,少年目光正凝在池面上——碧透见底的池水平滑无纹,仿佛一面巨大的琉璃镜,清晰地定格着最后一刻的画面……满月之夜,渭水河上,临别的青年与少女在甲板上,盟约起誓。
“唔,怪不得封印在这池中,只许你一个人看。”女孩子吁了口气,又问,“那,她如今在哪里?”
她以往听池蓼说过,他出生在这宅中,却从未见过生身父母,自小被秦国公子嬴池收容膝下,一手养大。
大半年前,公子池临终前,他才晓得了自己这蹊跷的身世,于是一路循着线索追索而来,却只寻到了这一所早已荒芜的宅邸。
那厢少年沉默了一瞬,无言地避开了关于母亲的问题,只轻声开了口:“我,想去一趟楚国。”
十七年前质于咸阳的楚国太子,芈完——正是当今楚王。
*
半空中,一只巨大的紫翎禽鸟展着双翅,拖着长长的华丽尾羽掠过了楚都矩阳城头,广阔宽厚的背脊上坐着一双少年少女。
楚王宫居于整座城邑的中心,城垣广九里,从北门向南,不过四里就到了地儿。紫翎的禽鸟在王宫主殿檐间一根粗大的髹漆椽木上收翅落了下来,然后灵光一闪,化作了一根纯紫色的绚烂尾羽,飘落到了女孩子手心里。
“好了,从这儿正好能看到大殿中的情形了。”她在椽木上挑了个好位置,冲少年扬了扬下巴。
黑地朱绘的螭纹高案后,四十余岁的楚王戴着肃穆的獬冠,一袭玄色直裾袍,正在灯下提笔批阅着今日的章奏,神情凝重,旷静的大殿里只听得到翻动竹简的木质轻响。
“王上,后宫有事上报。”外间一名小寺人轻悄地快步进殿,伏地禀道。
“何事?”
“是李美人……有了身孕。”小寺人声音不算高,但响在旷静的大殿里,分外清晰。
楚王终于搁了笔,从面前那卷沉黄色的竹简上抬起头来。坐在椽木上的女孩子这才看清了他的面目……眼前的中年男子,眉目间依稀看得出秀逸的影子,但那面貌却苍桑得过分,鬓角甚至染上了霜白。
正是春秋鼎盛,缘何华发早生?
此刻,听到他后宫美人有孕的消息,他先是眉峦一皱,而后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吩咐宫人仔细照料。”
“此外,传寡人口谕与李姬,若诞下男婴,便是我大楚的太子。”
“诺。”
小寺人恭敬地领命退了下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了殿外青阶上。殿中重新安静了下来,座上的楚王面无表情地提了笔,继续阅起章奏来……淡漠得半点都不似一个多年无子,乍闻喜讯的君王。
半个多时辰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内侍急步进了殿门,脚下甚至微微有些踉跄。“王上!”
他五体投地,居中一跪。总掌宫禁,一惯持重的老人微微沉嗡的嗓音里透着掩不住的急切,以及难抑的怒意。孔监--早年照料楚王长大的老宫人,情份亲厚,有如长辈。
“何事?”楚王的神色比方才略微温和些。
“老仆斗胆,请王上赐死李姬,治春申君黄歇欺君之罪!”孔监苍老却有力的语声一字字砸响在殿中,激愤难抑,以至于伏地的手背上条条青筋贲起。
“因为黄歇居心叵测,将一个身怀有孕的女子送进了寡人后宫么?”座中的楚王听了,神色淡漠,仿佛那个被算计的君王并不是自己。
他声音冷静而清晰:“所以,寡人应当赐死李姬,诛杀黄歇,然后从宗室中选个适龄的孩子承嗣……是么?”
“黄歇身为令尹,一死难免连累朝局板荡;过继王嗣,必定引起宗室纷争,大楚才安宁了几年,禁得起这般折腾?况且,寡人也不想折腾。”
当年危难之际,黄歇以身犯险,李代桃僵留于秦国,如此深恩……于公于私,应得善终。
楚王目光落在面前的竹简上,淡淡垂了眼睑--何况,如今身为丞相的黄歇之所以出此下策,归根结底是因为大楚需要名正言顺的王嗣,而他,始终不肯妥协。
黄歇,从来只会做最“妥当”的选择呵。
“王上!”老内侍声音骤然扬高了些,“楚国芈氏传承七百余年,王族血脉岂容混淆?”
头发花白的老人抬起头来,哑着声问眼前的楚王:“已经整整十七年了,王上……究竟要任性到几时?”
十七年前,先王病重,先王后遭人戕害,猝死于内宫。尚是太子的王上历经险阻,千里迢迢自咸阳回到陈郢。
承位之后,新任楚王勤勉政务,刚明决断,理政之能远远超过了公卿士族们原本的期许,且迅速赢得举国臣民翊戴。
之后十余年间,他联赵抗秦,兴师灭鲁,功绩之盛,堪称楚国数代以来难得的一任中兴之主。
多年来,唯令朝野上下疑虑不安的,便是——后宫无出。
宫中私下相传,当年王上质于咸阳时,与一个秦女两情相悦,甚至在潜逃回国时遇到秦兵阻杀却能全身而退,全因那女子暗中襄助。
可,莫论那秦女再情深意重,王上又怎能为了她枯守一生?
“为了区区一个秦女,后宫虚置,多年无子……这般作为,如何对得起大楚列位先王,对得起宗庙社稷?”
面对这声声质问,座上的楚王只是淡淡垂了眼睑,语声缓而清晰--
“寡人,须先对得起自己。”
殿中蓦然静了下来,许久不闻一丝声息。楚王就这样枯坐着,目光静静落在大殿西侧贴壁放着的一架竹木髹漆座屏上。
……
老内侍缓缓抬眼,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了西壁的座屏。这屏风是王上当年归楚后不久画的,但极少示人,他还是头一回有机会细看——那素绢屏风绘着幅清淡的水墨--疏旷小院里,一方小小的石砌池塘,池畔檐荫下生着株伶仃的蓼花,枝叶葳蕤,菁菁可爱。
画幅右上角题着首诗,他不识字,但他看着那画中的池塘与蓼花,却莫名心头一惊,忆起昔年一桩旧事——
十六年前,也就是王上承位的第二年,咸阳那边的暗探送来一封密函,内容琐碎到令他费解:“旧宅小池塘边的那株蓼花,枯了。”
王上见信,却是当场呕血晕厥,一病不起……
那场病足足养了快三年,病愈之后,王上两鬓生霜发,仿佛老了十岁不止。不久,竟下了一道“遗诏”予他: “待寡人百年之后,衣冠葬入王陵。挫骨焚灰,带去咸阳,撒在旧宅那方小池塘边……西侧檐荫下那一小块儿地方。”
这画中的池塘,与秦女究竟是何干系?
*
“那屏风上的字,像是你时常翻看的那卷《小雅》中的一首诗。”殿外的那根橼木上,女孩子目力绝佳,逐字脆声念了出来——
“蓼彼萧斯,零露湑兮。既见君子,我心写兮。”
萧草长得真茂盛,露珠颗颗多晶莹。今日见到君子你,我心欢喜难平静。
岁月迁流,光阴荏苒,一恍眼……回首初见,已是整整二十七年。
“论起来,当初可是他自己疑心太重,请了个方士来相宅……唔,有点儿活该。”她吁了口气,不怎么同情的样子。
“不是相宅。”少年有些突兀地接了话。
她一愣:“……呃?”
“当初,他令人寻访精于堪舆之术的方士,初衷是想在楚国造一处一样的灵池。”
——将来若归楚,好带她一起离开。
彼时,十七岁的少年太子,尚不曾起慕艾之思,便已对这突兀闯进自己生命的一抹温暖,难离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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