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溪知道姬玦是想劝他,留在宿星宫,不要再去以身试险。可事情发展到今晚的局面,他无论作为卫国世子,还是作为杜圣清的儿子,都无法再置身事外了。
施溪一点一点用力,将皇陵钥匙握在掌心,指尖发白。
他沉默很久,才轻声开口说:“我必须去一趟卫国皇陵。”
“好。”姬玦神情看不出情绪,点头:“那你万事小心。”
施溪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嗯”了声,转身离开。
皇宫前殿有翟子瑜,皇宫后殿有姬玦。
【心弦】的杀机释放,最后血流成河的或许只有中殿。
长夜,大火,握剑的白衣少年,穿过浓烟,踩过尸体,一步一步朝禁地走来。
纳兰诗的眼睛可以穿透障碍,看到很远的地方。
她闲来无事,干脆将外面的人间惨状,全部用黄沙画了出来。幼年时握笔握成习惯,以至于她现在捡起一块细长的小石头画沙,姿势也像在宣纸上写字般端雅。
金色的黄沙在暗室中,流动变换,最后勾勒出施溪火海中持剑的背影。
纳兰诗凝视很久,笑了起来,平静说:“我其实还挺喜欢我们这位少主的。”
【小说家】一阶就已经博古通今,越往上,越接近【全知】。
纳兰诗作为这片大陆的第一个小说家圣者。天下六州,除【婴】以外,她就是最懂这世间瞬息万变的人。
纳兰诗叹息:“我们的小少主,还真是又聪明又迟钝啊。”
迟钝到,居然连那么明显的爱意都不曾察觉。
她从【归春居】开始,就在注视他们。其实如果姬玦有意隐藏,她根本看不到两人相处的画面,可姬玦并没有在意她。又或者说,这也是他无形中给她的警告。
关于婴宁峰的传言她听了很多,知道姬玦骨子里的冷漠。这种冷漠源于他的身份,也源于他的天赋。可在小少主面前,这位年轻的阴阳家家主,却总是看似主动,实则被动。
真令人惊讶。
她自己就是秦国人,小时候身处川罗沙海,无数次幻想过双璧城的恢宏。因此后面姬玦出世后,她也猜测过一二这位双璧天骄的性格。
按照姬玦的人生轨迹,他不该是个被动的人。他的性格绝对不会允许他失去一件事的掌控权,哪怕这段感情里是他先动心。要么不择手段,将人囚禁身边;要么以退为进,带着对方一起下地狱。
她最开始以为姬玦的态度是后者,可是观察下来,却发现,姬玦对少主竟然从来没有引诱或者逼迫的心……
一而再再而三的答应计划外的事,赠出玉佩,又送出耳坠,原来都是他在妥协。
那么小少主,你呢。
这么明显的纵容宠溺,你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敢去猜?
你但凡从外人的角度去了解一下姬玦,都会知道,这份情感有多么显而易见。
她对施溪有好感,是因为从他身
上,看到了一两分哥哥的影子。
那样鲜活的少年气,耀眼夺目,以至于她常常盯着他失神。
不过施溪比她哥哥运气好了太多、太多。
他天资那么优秀,所以肯定不会在报名时,被人忽视;他贵为卫国世子,那么分寝时,也一定不会被赶到马槽。
哥哥总是报喜不报忧,可她后面吞食他的血肉,有了他的记忆,才发现,原来锟铻求学的这一路,意气风发是少有,遗憾才是贯穿始终。
十三岁,孤身一人在外求学,被排挤。一个人坐在马槽外冰冷的台阶时,哥哥抱膝抬头,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他最开始说六州官话,说得很不流畅,磕磕绊绊,木讷慌张。加上皮肤黝黑粗糙,所以整个人显得脏兮兮的,只剩一双眼睛明亮。
那个兵校里的人,总是嘲笑他像老鼠,像蜚蠊。
一开始哥哥总是很骄傲说自己来自楼兰,可后面害怕自己的表现,会拖累家乡,哥哥越来越沉默。
他永远是人群中最努力的那个,以身试阵,通宵不眠,拿命去博和兵阵的一线心感。
如果放到民间话本里,这会是个少年韬光养晦最终艳惊四座的故事。主人公应该是压抑的、自卑的,不过哥哥并没有过得很痛苦,至少求道的过程中,他很平静。
从兵校杀出重围,获得锟铻大选的参赛资格。又一步一步,站上锟铻高台,夺得魁首。
如果时间定格在金色焰火绽放的那一刻就好了。
娘亲抱着她,埋头在她脖子处,泪流不止。
父亲在旁边振臂欢呼,激动到红了眼。
高台上,哥哥伸出手,握住了一簇从天飘落宛如飞花流星的火,低下头,将之靠近心脏,如释重负。
后面楼兰分崩离析时,她和哥哥聊起了这件事。
“那个时候,我们都在哭,都在笑,可你却什么表情都没有。是不是因为你早预料到了今日的局面。”
哥哥坐在柽柳高墙上,黑色的衣衫鞭痕浸血,猎猎飞舞。他脸色苍白,口唇干裂,抬头看她一眼,想了很久,轻轻说:“原来你也恨我啊。”
大漠霜白如雪的砂砾下,是每个人扭曲的恨。她被囚禁高楼,站在窗边,
含着泪,荒唐一笑:“不是你先恨我们的吗。”
哥哥没有再说话。
纳兰诗当时病情反复,心脏快要炸开,可她依旧固执地想问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纳兰拓,离开川罗后,你受了那么多挫折刁难,被所有人轻蔑看不起,都没有变过本心。为什么进锟铻后就变了——你怎么会修兵家邪道呢。”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坠下沙漠,“为什么啊,纳兰拓,为什么啊,哥哥。”
哥哥的脸色愈发苍白,月色下和砂砾几乎一个颜色。
她赤红着眼看他,当时心里在绝望哀求:给我一个解释吧,哪怕告诉我你是被迫的,求你了。
可哥哥只是安静痛苦地看向她,许久后,回答说:“就
当我走火入魔吧。”
她终究是再也忍不住崩溃,双手捂脸,埋头在窗前哭了出来。
这间困住她无数年月的黑暗楼阁,第一次承受她的眼泪。
而纳兰拓看着那个窗前,单薄病弱,掩面痛哭的少女,久久不言。
被杀戮控制的识海难得清醒,他的眼睛变得有几丝哀伤温柔。
“囡囡,我以前一直都不信命,也从不在意他人的看法。因为对我来说,修行就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直到经历过六州沙盘的几场战役……我第一次有了可以交付性命的队友。”
纳兰拓声音轻而平静,和她说起往事。
“我的队友对我都很好,很好。”
“四人里,我和曲游是室友。朝夕相处在一个漏雨的屋檐下,晚上睡觉前,都要一起吹牛做梦。因为那个时候不自信是真的,迷茫也是真的,除了做梦,我们想不到该怎么赢。”
“决赛前夕,曲游跟做贼似的,拽着我来到了锟铻高台,他说明天可能就是看别人赢了。他今天想偷摸过一把当第一的瘾,我骂他乌鸦嘴,怎么比我还怂。曲游笑着没说话,他催促我站到高台中央,然后自己爬到了山门上。”
“我转过身时,他已经到了那一捧金火旁边,说‘抬头。’这小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捧沙子,站在火炬后,将沙子吹飞。于是那些细小的石子,便也燃了火,铺天盖地,从天而落,像四起的烟花。我抬头时,他就站在烟火里,笑着对我说,‘恭喜你,纳兰拓,成为新一届锟铻的正式弟子’。”
纳兰拓说到这里,笑了好一会儿,才轻叹说:“后面另外两个队友睡不着,找了过来,他们都觉得这种莫名其妙又傻不拉几的事,一定是我撺掇着干的,我怎么解释他们都不信。”
他仰望夜空。
“我其实一直搞不懂曲游为什么把双璧城的世家,视作不可战胜的敌人。在那时的我眼中,虽然我一时半会儿比不过,但不代表以后没可能。”
“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曲游本就是出生秦国世家——他很早就知道了,人与人间天赋带来的天堑。”
纳兰拓喃喃。
“……而我入锟铻后,才直面这种三六九等的差距。”
“在那里,天才比大漠的黄沙还常见。”
“一开始很不服输,但到后面,是越来越深的无力。我第一次感到无力。”
“如果我不认识曲游他们就好了,这样我也不会那么急切和偏执。可偏偏,偏偏……”
纳兰拓说:“一次在一个上古兵阵中,曲游为了救我这个拖油瓶,差点被铁骑踩死。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了。可我不想和他们陌路。”
“囡囡,你说固执是好事吗?”
他喊她的小名,自问自答说:“好像也并不见得。”
“我受【鬼将军】蛊惑,走上修行的捷径,放任自己杀孽攻心,后果就是,有一次回家,差点杀了你。你当时脸色苍白,害怕极
了,其实我也在怕。这事过后,我就想改邪归正了。但【鬼将军】不允许,当时我的识海一片暴躁,常常失去理智,一开始杀的都是恶人,后面不受控制,开始对一些无辜的人出手。”
“我无法接受这一点,于是自废修为,把【止戈阵】的事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我是第一个自曝的邪修。”
“而曲游作为代理掌事,亲自将我逐出锟铻。”
纳兰拓自己都觉得荒谬到想笑,可唇角却连上扬都困难,他疲于说话,闭眼轻轻说:“对不起,囡囡,对不起。”
纳兰诗哭声稍止,单薄的肩膀却止不住的颤动。
她失魂落魄,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浸染了血,看向如今面目全非的哥哥。
暗格窗户上的蛛网,越结越密,一条晶莹的蛛丝,甚至落到了她的手臂边。
【小说家】圣者的敏锐,早在很小时候就初现端倪。
她连呼吸都在痛苦发颤,却一字一字问:“能让你走火入魔的,真的只有嫉妒和不甘吗,哥哥。”
纳兰拓维持着仰头的姿势,被妹妹的一句话,万箭穿心。
真的只有嫉妒和不甘吗……
在被现实磨灭尽所有少年意气后,你到底在执迷不悟什么?
她觉得施溪和哥哥很像,不光是少年气。还在于……他们都喜欢上了一个,和自己差距甚远的人。
石
室的沙画,变幻万千。下一刻,画面就从施溪火海握剑的身影,变成了今日大婚,喜字高挂,红烛穿花的新房。
卫知南知道真相后,仓惶跪地,根本不敢相信是他的父亲和兄长,联手把他推上死路。
好在,罗槐月并没有留给他什么痛苦的时间。她用刀,剖开自己胸膛,取出血淋淋的心脏。咬牙弯身,十指用力,狠狠捏爆了那颗心。
刺啦一声。
血珠四溅,筝鸣响彻天地。
成耀赶到时,火已经空前炙热。他走到一半,就知道晚了,那声弦音昭告天下,一切已成定局。
成耀后怕想跑,但他转身,却遇上了罗文遥。
罗文遥重病初愈,半分不见脆弱之色,他身着天水青的长袍,犹如煞神。
宫道上狭路相逢,成耀被吓得节节后退。
罗文遥望了眼火源方向,神色半明半暗,几分阴翳。他最后伸手,隔空掐住成耀的脖子,硬生生撬开他的嘴巴,把他弄成了哑巴。而后挥袖,将他丢到了临华殿外。
做完这最后一件事,罗文遥咽下喉间的血,抬步,往皇宫禁地走去。
他现在脑海里多出了很多不属于他的记忆。
——多年以来,那些他困惑不解的事情,都水落石出。
临华殿中有一棵很大的槐树,生得枝繁叶茂。罗槐月挖心自焚,快要死了,她现在不光心脏处空空荡荡,灵魂也空空荡荡。等死是一种极为空茫的感觉,她光着脚走出宫殿后,一眼就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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