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北方的第一年，方蕴在朋友圈，看到傅煜和老婆一起挑家具的照片。

暖光灯下，他的爱人坐在一个彩色的五指沙发上，双眸含笑看着镜头。

她点了个赞，来不及在微信上寒暄、祝福几句，和沈晓琪一起挤出地铁，前往合作方公司。

北方的冬天去得慢，比起南方的湿，这边很干燥，尤其是风刮到脸上时，像刀，肌肤像是要被割开。

沈晓琪同她都是从县里过来的，市场部，主要是开拓市场，按了个市场经理的头衔，但实际上对接的人还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她们更像业务员，将对方指定的茶叶或者合同送去。

除了跑腿，还有另一项任务，负责泡茶，讲解，让对方更加了解他们的产品。

这是今日她们去的第五家公司。

方蕴的脚后跟被劣质皮靴磨掉了皮，贴了创口贴仍然有些疼，走路有些不自在。

这家公司已经和他们签订了分销合同，今天来，只是为了送几盒茶叶。那个贪便宜的总监明面上说是给老板尝尝，实际是中饱私囊。

沈晓琪让她在楼下大厅休憩处等，自己上去就好，一会儿的功夫。

方蕴去大堂里的冷饮店买了两杯热茶等她。

这单结束，回公司开会，约莫七点就可以回寝室，想起米没有了，她买了一袋，把价格发在群里，不一会儿收到AA转账，和亲亲的表情包。

这才想起，还未给傅煜道喜。

之前他领证，发去的红包，傅煜也没收。

【房子买在北京？恭喜呀，这趟赚不少吧？】

看家具城的装修，不像是祁平县的。不过她也两年没回家了，去年在海南那边，年尾将她调过来，上头说再待半年，就调她去其他城市，给她升职带新人，原来计划是一年，但因为之前销量不达标，换人空降，参与管理，这事也就给耽搁了。

和说好的不一样，方蕴有怨言，却也忍了，比起守在茶山，一辈子当个看厂的，穿梭在繁华之中，不再只是见山见水，开拓眼界也总是好的。

没一会儿她收到傅煜回复。

【嗯还行吧，有空来北京，聚一聚。】

工作的城市离北京不远，高铁一小时，难得是，她们没有周末，调休，一个月四天假，仅有的时间都用在洗衣服、打扫寝室卫生，睡觉上了。

想客套拒绝，方蕴犹豫一刹。

【行，我找个时间过来。】

*

这个时间一找就找了半年，直到国庆。

她从所谓的业务经理岗位，改到了新人培训上，四天培训，三天休假。

她的性格适合销售，这是一开始带她的姐姐告诉她的，但如果仅仅是因为能说会道，圆滑处事，就安于待在市场部，前途也不光明，姐姐在升职前，推荐她来做新人培训。

和入职新人打好关系，也学着管理新人，熟悉区域、板块，对接经销商。

方蕴认为升职就在眼前。

这四天，她手中的笔记不比新人少，终于迎来真正的假期时，她玩的心思倒也没了，反复想着，是否少教了他们什么，是否还需要补充，下次是否可以讲得更好？

她的ppt做得太烂了，买来的书，也没有认真学，做数据分析表格，挺难。

高铁疾驰，桌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

她对着手机上的学习教程，尝试使用匹配数据。

VLOOKUP这个公式，反复出错，大小写分不清，她又把视频拉回开头，再看一遍。

方蕴觉得自己有些笨，特别是在学习上，公司没有谁会耐心地，手把手教她。身边的人，得了吧，一个个还没她读书多。

傅煜？人家结婚了，有老婆了，哪儿能天天和自己唠。

没别的办法，只能靠自己在网上找教程，买课程。

视频到一半，忽地停住。

陌生的号码，熟悉的地址像根刺，深深扎进眼中。

方蕴瞥了眼同车厢的乘客，接通电话没做声。

那头的声音暴躁：“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还换手机号，我们真他妈的是白养你了，不知道感恩的东西，你外公都死了两天了，你也不知道回来看看，钱也不打一分......”

那头还在破口大骂，方蕴将手机放回桌面，没开扩音，只听见响动，听不清刘其幸谩骂的具体内容。

等那边消停了，她才拿起手机，冲话筒“哦”了声，果断挂断，拉黑，开飞行模式，连着网继续看视频。

自从离家，隔三差五她都会收到刘其幸的短信或电话辱骂，最早要追溯到她砸了表哥刘志的脑袋，逃去七号网吧那晚。

在此之前，都不用通过手机，当这街坊四邻的面，提着棍棒打骂她的日子还很多。

一开始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总认为舅舅一家好心收养她，她却笨笨的，成绩不好，将来没出息无法报答舅舅，舅舅一家才如此生气。

后来得知所谓过继不过是一场金钱交易，身为女孩的她，不仅可以嫁出去换取彩礼，让表哥趴在身上吸血，还可以让表哥趴在身上，对她凌辱。

这很可笑，任谁看来都是。明明是他的错，凭什么成了她不知检点，年纪轻轻就勾引男人，不知廉耻？

视频看完，又试了几次公式，她总觉得哪儿不对。

舅舅和外公外婆的关系并不好，曾因赡养问题闹过好几次，像是烫手山芋，恨不得丢得远远的。但他又不得不养着自己的爹，外公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时，才说出自己手头有存款的事，这笔钱不少，外公放话，谁给他养老，大头就给谁。

刘其幸把老爹又哄回了家。

一个本身就不孝的人，反倒骂起她不孝了。

方蕴立刻找了个朋友，打听刘家的事。

县城里很好打听事，尤其是他们这种朋友广的，别的本事不多，传播八卦的能力，很强。

方蕴到站时，收到好几条六十秒长语音，听到了远隔千里的烂事。

去年刘志喜欢上一个有夫之妇，肚子给人家搞大了，女生丈夫是个老实人，原本想忍了这事，结果他倒是蹬鼻子上脸，鬼混到人家里，被人家大人撞个正着。

这事儿闹得鸡飞狗跳的，还闹去了法院，刘起幸没办法，写了欠条给男方家里。

大概是为了改一改刘志这性子，家里人张罗着给他相亲，朋友说那姑娘是乡下的，是个特别老实、踏实的人。

现在他们正准备结婚，还说刘志新买了辆奔驰，天天在街上招摇得很。

方蕴听完语音，憋了憋嘴，这辆车的钱怕是掏空了外公和刘其幸的全部积蓄。

现在外公去世了，想来没钱了打算从她这儿捞点，结婚可要花不少钱。

傅煜老远就看见她举着手机，眉头紧锁。

上前拍了拍她的行李箱，方蕴才看见他。

收起情绪，左右环顾：“安安呢？”

“在家，准备给你做顿大餐。”

“我空着手来的，怪不好意思的，麻烦你们了。”

“和我客气什么。”

出车站，他将方蕴不多的行李放在后排。

方蕴看了看他的车：“刚买的？”

“嗯，二手的。”

“反正你也不经常开。安安毕业了？”

“还没，还有一年。”

“还在做老师？”

“对。”

“以后呢？继续异地？”

“她法考过了，准备来北京。”

方蕴长叹一口气：“真佩服你们这些脑子好的，考试感觉好轻松，专升本都快折磨死我了。”

“慢慢来，不急。”

“怎么不急，我都三十岁了...”方蕴垂下眼眸，看着身上廉价，有些起球的毛衣外套：“别人三十岁有车有房有家庭，有些都二胎、三胎了，我还挤在五人寝室里。”

“想成家了？”

“不想。”方蕴摇头，坐直身子，很认真地看向傅煜：“你一定不懂那种感觉，但叶子他们就懂那种感觉，不是想要一个家，是想，想要...”她词穷了，没办法找到一个词，精准的描绘自己内心的想法，那些幸福、美满的人，一定不能理解她。

但她还是想要倾述，向她这个优秀的朋友，他们或许可以用自己的经验与见识，给自己指明一条路。

她说：“就像，你幻想着未来，却看不到未来，你觉得自己不配，一切都不配，但又不可抑制地想，想要美好的未来，想要和别人一样吃一顿饭不用团购，买衣服不用看价格，但是，你就是一片枯叶，被风吹的四处乱飘...我想领养一个孩子，但我没有这个能力，很多事，我都没有能力。”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挣扎，我和安安也有过，”傅煜侧头看她一眼：“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方蕴的情绪很不好。

清醒时，她不会讲心里话，对任何人。

方蕴沉默了一路，到傅煜家里，见到夏瑾安，才开口：“安安你好，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当然可以。”夏瑾安把提前做好的布丁给她：“试试，新学的。”

方蕴看看手里的焦糖布丁，精致的小碗冰冰凉凉的，抬眸望向夏瑾安，挽起长发，温润笑着，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她羡慕这样的女生，在她脸上看不见岁月的痕迹，她们同龄，她却是被爱滋养着长大，有温馨的家庭，高学历，还可以做律师，是精英，那是她够不着的生活。

就连她身上的毛衣，也显得柔软。

是一定不会起球的那种。

她弯了眉眼：“谢谢。”

夏瑾安给她小勺子，帮她把行李拿去客房。

桌上放着几本书。

有一本刑法学，一本人生，还有两本是讲法医的，她知道。

茶几餐桌上放着鲜花，颜色淡淡的，很温柔，像这个屋的两个主人。

阳台上铺着一张杏色的毛绒地毯，旁边还有一张浅灰色五指沙发。

她的“家”里就不会出现这些东西。

她的那个家，只有酒瓶、烟盒、桌上摆着纸牌，散落烟灰。

脚趾在拖鞋里动了动，她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去看看厨房。

夏瑾安刚好折返，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还有一道菜就好了。”夏瑾安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给她：“傅煜过两天又要出差就只买了一箱矿泉水。”

夏瑾安说：“他说你喝茶都快喝吐了，所以我也没泡茶。”

“你喜欢喝茶吗？”

“嗯，喜欢，白茶。”

方蕴说：“等我回公司，我给你寄两盒到学校，你尝尝，我们公司的茶，还不错，是手工的。”

“好呀，谢谢你了。”夏瑾安说：“外面很少能买到纯手工的茶了。”

“我以前在茶山的时候，还会自己做茶。”

“这么厉害，我只在网上看过视频，感觉挺有意思的。”

方蕴很少有成就感，也很少有骄傲感。

学会抽烟，回击欺负她的人时，第一次感到骄傲，现在想来，她觉得羞耻。

拿到非全职大专毕业证，她第一次感到有所成就，也因此骄傲，但很快，与公司的其他本科生一比较，她又觉得这些微不足道。

现在，她好像又感到一丝骄傲。

眼前这个温柔漂亮的研究生和她一样，喜欢茶。

她们有脱离烟酒、衣服护肤品以外的，更高雅的共同爱好。

这种感觉很微妙，方蕴觉得其中还有一丝滑稽。

自己会因此而感到骄傲，而对于夏瑾安，或者其他人，这只是一杯茶，只是闲聊。

这种情绪的发生来自于哪里，她一直都知道源于哪里。

方蕴抿唇，唇角扬起清浅的笑。

在夏瑾安准备去厨房看看饭是否蒸好时，她抓住了她的手：“安安。”

夏瑾安回头。

方蕴正看着桌上厚重的刑法学。

抬眸时，眼里有灼热的火，她的声音是不平稳的颤：“舅舅收养侄女是合法的吗？侄女有赡养义务吗？这书里有写吗？”

“这，这是民法...”夏瑾安怔了一瞬，她知道方蕴的家庭不怎么好，但傅煜从来没有细说。听她这样问，她坐下，仔细问她：“有收养手续吗？如果是合法收养，是有赡养义务的。”

“如果是花钱买的呢？”

“还是要看是否有收养手续，也要看交易是否有实质证据。”

那么多年了，不可能有证据的。

“我可以去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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