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黑下去了。
夜幕深深,庭院树影婆娑。月牙高悬天上,映照下他们脚下这片土地唯一可见的光辉。
昏暗光影下,赵寻真的五官轮廓没有白日里那么清晰了,仿佛裹上了一层浅浅的忧愁,模糊又朦胧。
叶拭微静静看着赵寻真,她看了多久,赵寻真的手臂就抖了有多久。有那么一瞬间,叶拭微几乎要觉得,这人的手臂或许真的有什么经年未愈的顽疾。
赵寻真也在看着叶拭微。她这时候太冷静了。
叶拭微说她看不懂他,其实赵寻真也看不懂她。
这次相遇,他明明来得更早,和叶拭微结识也更早,相处投机,可不知为何,此刻对视,他却觉得,他们之间隔了千山万水。
远比不过上辈子相识之后的交往。那时他们性情也还算相投,又有几次他主动的说不上清白的“偶遇”。他总觉得叶拭微是知道的,可叶拭微从没有表露出反感。
“偶遇”过一次又一次,两人很快便热络起来。
可是现在,叶拭微看着他的眼神,有茫然,有疏离,似乎还有戒备。
赵寻真闭了闭眼,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问题,明明昨天,他们之间的关系还可以说是十分不错……
忽而一双手臂绕着他的胸口环过来,在后背上下挨着贴住,似乎还轻轻拍了两下。
身前是温热柔软的触感,鼻翼之间,还能嗅到淡淡发油香味。
赵寻真身体僵住了,随后心间一阵热意涌上,整个人豁然开朗。
“今天在李问渠和燕绍川面前,才是你真实模样吧。”叶拭微轻声说:“我并不觉得你那样有问题,你无须在我面前强装大方,沉着镇静……做你自己就好。”
赵寻真忽然间想通了。
他是戴着一层面具和叶拭微重逢的,也是戴着这层面具和叶拭微相处的。从一开始,他们这辈子的起点就与上辈子不同,偏偏叶拭微还知道这点不同,此刻更是直接挑明了他之前的伪装。
有这件事在,叶拭微又如何能真正与他交心?
他也想做回自己,那是他最熟悉的生活方式,他从不认为那样有过问题。
可是……
“你真的不讨厌吗?”他轻声问。
“为什么会讨厌?”叶拭微觉得有些好笑,问他:“而且,你不是应该问我是不是喜欢,怎么会想到问我讨不讨厌?这好奇怪。”
赵寻真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叶拭微只能听到他轻浅的呼吸,不是很均匀,轻一阵重一阵的。
叶拭微感觉到颈间飘来的热气,有些痒,且似乎在顺着她颈间皮肤向下滑,她感觉身上其他地方也出现了相似的痒。
很快,她就顾不上了,思绪被赵寻真的话牵扯着带走。她听到他说:“你不会觉得,我那个样子看上去十分没有担当吗?”
叶拭微笑了一声:“这怎么会和没有担当扯上关系?”她顿了顿,想到什么,“是我曾经和你说过什么吗?”
赵寻真轻轻摇头,不知何时移到胸前的几根头发擦着叶拭微脖颈,带起另一种不同感觉的痒。
赵寻真叹息一声,无奈笑了笑,说:“是我想多了。”
随即颈间忽然滚烫一点,灼得人心里莫名一慌。
叶拭微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便感觉赵寻真偏了偏头,嘴唇正对着她耳廓,吐息滚烫落下:“对不住,冒犯小姐了。”
后背忽然被人用力箍住,紧紧压向对方,两具身躯密切贴合,中间的布料都变得滚烫。但此刻,叶拭微顾不上脸热,赵寻真也未觉害臊。
二人这时都无暇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
叶拭微站在那里,和赵寻真相拥,感受着他砸在自己身上一滴又一滴安静的泪。
在这个静谧无人的夜里,在温柔的月色之下。
拥有了这辈子第一份,和两个人都有关的,无比深刻的记忆。
*
与此同时,房间之内。
李问渠依然单膝跪在叶净渊面前,只这时后退了一些,和叶净渊隔开了更多距离。手中抓着一方手帕,上面有一片颇为明显的湿痕。
他问:“你最初学箫,真是因为李怀章?”
叶净渊点头,直视着他说:“是。”
李问渠又问:“那怎么没让他知道呢?”
宴席之上的事情,他都听赵寻真说过,清楚知道,叶净渊表现出会箫以后,李怀章有多惊喜,那天之前他明显是不知道的。
叶净渊别过了头,长长吐出一口气,说:“忽然觉得,不怎么合适。”
“为什么?”
叶净渊说:“你走那天,我临时起兴,吹出了那首曲子,你表现得十分……”她像是没想好如何形容,转过头来,看着李问渠说:“你哭得好难过,你自己说是因为感动,我当时其实没有分辨清楚,只是觉得,既然这样能把你感动成那样,这件事的意义就和你有关了。”
“我自认我称得上聪明,学什么都还算轻松,那就学一些别的,奏给他听好了。”叶净渊说:“就是这样,我没有让他知道我会箫。”
李问渠低下了头,遮掩自己翘起来的嘴角,但实在是很艰难,最终抬起头时,嘴角还是有些消不去的笑意,只在开口瞬间,没忍住皱了皱眉,“那你最后学了吗?”
“学了。”
李问渠眉间皱得更深了,随即懊恼地叹了声气,嘟囔出一句话,叶净渊没听清楚,问他:“什么。”
李问渠便看着她,认真地说:“我应该等等再走的。”
叶净渊愣住,又听他问:“你后来学的什么,有让他知道吗?”
叶净渊:“和一位娘子学了跳舞……他不知道。”
李问渠就又开心了,仰头看着他,烛光映照眉眼,瞳仁明亮,“阿源,你真的好厉害,学什么都能学会。”
叶净渊被他夸得有些别扭,忙打断道:“夜已深了,殿下快回吧。”
李问渠不怎么情愿地回头看了眼屋外天色,见到一片漆黑,顿觉不合适,说道:“今日是我叨扰太久了,明日我再过来。”
叶净渊送他到门边,在他尚未开门之时说道:“明面上,拭微是今年才来到京城的,我也不应该早前便和殿下相识……今日出了这道门,还望殿下不要同任何人说起我曾化名阿源一事。”
李问渠点头,又突然停住,“赵寻真已经知道了,但他这人信得过,想来不会乱说。”
叶净渊轻笑,“那便好。”
她打开门,“殿下慢走,净渊就送到这里了。”
屋外叶拭微和赵寻真也已经分开,之前的心情激荡,暗流汹涌,情愫真心,在这一刻全都停了。
二人隔着一段距离站立,身后是叶新台。
一见到叶静渊和李问渠出来,叶新台就迎向前,揖礼道:“秦王殿下。”
李问渠说:“我们乃是一家人,叶公子不必多礼。”
“礼节不可废。”叶新台抬起头,笑了笑说:“我送殿下出府。”
李问渠偏头给赵寻真递了一个眼神,又朝他身旁叶拭微点头,最后看着叶净渊,笑着摆了摆手,这才跟叶新台离开。
叶净渊和叶拭微也回了留芳苑,赵寻真远远跟着,见他们进去才快步走出,一到相府门口,叶新台和李问渠站立一边,面对着他。
叶新台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扭头对李问渠说:“这人功夫不错,便由他护送殿下回宫,殿下一路平安。”
这真是一个绝好的借口,李问渠摸了摸鼻子,“兄……叶大公子做事真是周到。”
赵寻真讪讪迈出门去,站到了李问渠身后,对叶新台说:“公子放心,小人定不辱命。”
待人离开,叶新台大步走向留芳苑,拍开了叶净渊的房门。
叶净渊正等着她,一见他便笑,“兄长来了。”
叶新台面无表情“嗯”了一声,走进去,径直停在桌子前,坐了下去。
看一眼坐在自己侧对面的叶拭微,又看一眼刚关上门不久的叶净渊,“说说吧,怎么回事?”
叶拭微:“让阿姐和你说吧。”
叶净渊坐过来,给叶新台倒了杯茶水,“事情是这样的……”
片刻之后,叶新台擎着茶杯,茶水还是满的,甚至随着他手臂发颤的动作翻出茶杯之外,撒到了他的手上。
叶净渊摸了摸袖口,没摸到手帕。
叶拭微把自己的手帕送了过去,叶净渊把叶新台手上茶水擦干。
谁知没擦多久,那杯茶彻底翻了,直接将手帕泼了个湿透,把叶净渊吓了一跳。
叶新台另一只手抓住那方手帕,问叶拭微:“这手帕是哪里来的?”
叶拭微登时一个激灵,随即想想,镇定地说:“我自己绣的,兄长喜欢?”
叶新台表面上平静了许多,摇摇头,“喜欢。你……绣得不怎么好看。”
叶拭微:“我也觉得有点不够好……兄长喜欢?!”
叶新台:“是啊,喜欢。”
叶拭微震惊了,“你不是说不好看?”
叶新台有理有据道:“它不好看和我喜欢有什么关系?”
叶拭微摇头道:“没关系。”
叶新台:“那你送我一个。”
叶拭微:“……”
叶净渊想要插话:“这似乎是有些不……”
叶新台看着她,打断道:“你也送我一个东西,就香囊吧,今年还没有收到你做的香囊。”
语落他站起身,不动声色将那方手帕装好,默了默又坐下,先是对叶拭微说:“我知道这府里的人,你都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我理解你的顾虑,明白你的担忧,只是你和净渊现今,一个和秦王定下婚约,迟早要做秦王妃,一个和秦王在民间之时的侍卫交好,怕也是来路不明、心思不正……我担心你们。”
叶拭微张了张嘴,被叶新台抬手挡住,“你先不要说话,让我说完,我怕我没有勇气再说这些。”
叶净渊于桌面掩藏之下拍了拍叶拭微的腿,叶拭微便没有再动作,安静听叶新台说。
“我知道,我也是这府里对不住你的人之一,只是眼下,我对你没有恶意……我希望你也能幸福快乐。”叶新台说:“如果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事,你可以告诉我。”
叶拭微:“好的。”
叶新台便看着她,“你这么说,我就知道你还是不会告诉我……以后我还是会问你要手帕,这很正常,别人家兄长也是这样的,就连四皇子,他的手帕也是六公主绣的呢。”
语落便不再理会叶拭微,扭头看向叶净渊,“还有你……你的事,是现在我最着急的……秦王此人,你觉得如何?”
叶净渊静默须臾,“兄长觉得如何?”
叶新台:“我不了解。”
叶净渊又沉默一会儿,问:“今圣对他,兄长觉得如何?”
叶新台吐了口气,“怕是属意他为储君。”
“这便是了。”叶净渊笑了一声,问:“兄长可还记得,我幼年之时,李怀章找我示好,我起初是愿意同他往来的。”
叶新台顿了顿,抬眼看她,说:“你如今不是已经不那么想了吗?”
“圣旨已下,几成定局,难以更改。”叶净渊说:“除了顺应天命,还能如何呢?”
叶新台微微皱眉,“或许有个办法。”
叶拭微忙问:“什么?”
“拖。”叶新台看她一眼,说:“圣旨上定的婚期,是在我成婚以后,只要我一直不成婚,你便可以一直不履行婚约。”
叶净渊:“兄长凭何不成婚?有何理由呢?”
叶新台皱着眉思考了许久,最后说道:“就说——我有恶疾。”
叶拭微眉毛忽然一抽,战战兢兢问道:“何疾?”
“肺痨吧。”叶新台说:“此症骇人,亦害人,必不能连累别家女儿,嫁我为妻。”
叶拭微暗暗松了口气。
叶净渊道:“不可!”
叶拭微看过去。
叶净渊说:“兄长苦读多年,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可以一展宏图抱负,若你说自己患有肺痨,只怕仕途无妄,此举万不可行!”
叶新台:“只要等到机会,我就痊愈。”
虽未明言,但在座三人,无一不知那是什么机会。
——等到有一天,李问渠被那几位皇子斗死……那便是机会。
叶拭微思考瞬间,说道:“怕是不行。”
“道德方面,阿姐会心有挂碍,……我也的确同情他的身世,心里很不希望这样。”她说:“还有,兄长不觉得,这场婚事,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注定了吗?”
叶新台焉能想不出其中关窍,他甚至知道更多,早在晌午去宫门口接叶争讼和叶修明下朝时,他便在马车上问过,此事是否早已注定?
叶争讼承认了。
叶修明亦知道。只他从更早之前,便认为李怀真已死,这才张罗着要叶净渊去结识其他皇子,同他们交好。
从始至终,这便是崇文帝和他们早就做好的局。这场局开始的时间,是叶净渊方出生那时。
在这其中,甚至包含着,要叶净渊引起李怀章和李怀德李怀瑾李怀仁几人自相残杀,为李怀真继位一事,早早助力。
简直骇人听闻,触目惊心。
而那日他们松口,同意了叶净渊和李怀仁的亲事,同样是今上授意——
若李怀真一直不回,李怀仁,将会是今后的太子。
这事,李怀仁自己都不知道。
叶新台那时觉得,天已塌了。
他们就这样陷在一方无数人操手的棋盘之上,谁的命运,都不在自己手中。
没有人会护着叶净渊,只有他,只能有他。
现下闻听此言,叶新台有些释然,或许还有叶拭微。
叶新台现在怀疑,李怀真于宫外与叶净渊结识一事,同样是局。
叶拭微似乎看懂了他心中所想,说道:“其实我想,阿姐或许可以和李问渠接触试试。无常寺中初遇,那人身上衣服被血染透,正是濒死之态。”
叶新台听懂了她的暗指,依旧犹疑。
叶净渊叹了口气,笑着道:“兄长,我已十七,许多事起初看不明白,但过些时日,等到路被堵死的那刻,难道还能看不懂吗?”
叶新台抬头看她。
叶净渊还是笑着,说:“今日晌午,我问过母亲了。她起初不肯说,我一直问,她还是告诉我了。”
叶拭微扭头看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最后只伸过手去,抓住了她的。
一时无言,三人对坐,三人怅然。
好似从此刻起,这屋子便自成一方天地,囚做牢笼,困住了每一个人的心和嘴,让他们无法再言语,连心声都不被允许。
许久之后,叶净渊先有了动作。
她给每人倒了杯茶,笑着说道:“不若今日,我们兄妹三人,以茶代酒喝上一杯,庆祝从此以后,真正长大成人。”
她是这么说,但叶拭微知道,她并非是要庆祝长大,而是难过于从此以后,她只有他们二人可信。
几乎是同时,叶拭微和叶新台拿起面前茶杯,和她手上的杯子一碰,轻轻撞响,一饮而尽。
叶新台离开了,带走了那只杯子,留下了一句话——四皇子那边你无须担心,我会替你安抚,但你也需找个时机,同他说清此事,不要再让他留有他想,也防止有一天,他会因此,视你为仇敌。
屋内只余下叶拭微两人。
叶拭微挪了挪位置,坐到叶净渊对面,摇摇茶壶,里面已不是很多。
她倒出两杯,拿着壶走到门外,找到吟夏,附她耳边说了两句话,这才回去。
叶净渊看着她轻笑,“去要酒了?”
叶拭微脚步一顿,也笑了笑,但嘴硬说:“阿姐方才说过,今日我们以茶代酒,那就是茶。”
叶净渊便说:“好,是茶。”
她表情几乎瞬时敛起,忧愁丛生,不知是在说什么,“指鹿为马,张口即诳,谁不会呢。”
吟夏很快送了茶壶过来,叶拭微接到手里,闻到了十分浓郁的酒香。
她拿了干净杯子,分别倒出两杯。二人各执一杯,倒也没碰,不约而同送到嘴边轻抿一口,顿觉凉爽。再一细品,酒味醇厚绵长,细细回味,竟觉甘甜,不由得想要饮下更多,于是一对视,立刻便从对方眼神之中看清楚其间意味,同时朝前伸臂——
“砰”
茶杯碰上,两人顿时都乐了,笑哈哈地饮下了这杯被指作为茶的酒。
叶拭微不常喝酒,此刻便有了微醺之感,一只手臂横放在桌子上,下巴靠过去,抬眼看叶净渊。
“阿姐,方才听你和兄长说,起初李怀章向你示好,你是愿意和他来往的……”叶拭微问:“是真心话吗?”
“自然。”叶净渊说:“我在你和兄长面前,几乎不说假话。”
叶拭微看着她,笑了笑,眼中开心溢于言表。
叶净渊也学着她的样子,下巴搁在手臂之上,趴在桌子面,这样一来,两人平视,谁也不用仰着脖子,舒服多了。
叶净渊说:“那时,先皇后病重,大皇子一并被幽禁于长明宫内,长达三年时间。后宫上下一应事务,全仰赖当时还是皇贵妃的吴皇后照料,几乎没人不知,她将会是先皇后薨逝以后的继后。李怀章同样受宠。”
“一次宫宴上,他对我示好,祖父和父亲同我说——那是五皇子,一个很受陛下宠爱的皇子,且人品端正,性格温柔。父亲还说,他很有可能会是太子,而我们叶家尊荣富贵,我必然成为皇妃,若能同五皇子结亲,皇后亦可想象。”叶净渊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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