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枳还未入屋,就看见了摆在琴台上的那把羊左,通体乌黑,亮锃锃精神十足,折着窗外天光晃人眼目,相比之下,朱遗温的那把未名琴就十分不起眼了。
“这首曲子叫《春好处》吗?”
“公主如何知道?”朱遗温倍感诧异,“公主让宁公子送来的曲稿里,只有这首谱到一半没有后文,没有完结、打磨过的曲子,家兄从不在人前弹奏,这是他的习惯。”
“我曾有幸,听过一段——宁公子,容本宫与祝先生单独谈谈。”
宁晨铎刚虚掩起门,便只能轻声应是,推门退了出去。房门“咯吱”一声阖上,寮房里只剩下两张琴、两个人,还有一炉吹着袅袅烟尘的香。宁晨铎一走,朱遗温显得更加局促,站也站得心惊,坐也不敢乱坐,只见沈明枳从容坐到琴台前,抬手轻轻抚过绷紧的琴弦,细细的摩挲声立时响亮。可她只是抚摸瞬息,连勾指拨一声琴音的犹豫都没有,便收手,肃目端坐宛若龛中鬼神。
“祝先生拒为王侯公卿演奏,是因为令兄的死如鲠在喉。”
朱遗温没想过沈明枳会如此开场,浑身僵硬地呆愣在原地。
沈明枳轻轻叹气:“这些年京中关于遗思公子的暴毙多有猜测,祝先生在江南听到过什么说法?”
朱遗温不敢回答。
“是说,遗思公子得罪了权贵,为人所害?大街小巷大同小异,说的都是这些吧,至于他得罪了谁,又是喝了鹤顶红还是牵机药,是死在了宫里还是宫外,祝先生也不知道吧。”
她说话的口气很冷淡,却还是激起了朱遗温的悲慨,“公主究竟想说什么?”
沈明枳的眼里流淌出一痕不亚于丧亲的苦楚,“先生想知道真相吗?遗思公子为何而死、死在何处、死因为何,先生想知道吗?”
朱遗温咽下逆上的一口血气,喉头哽咽:“公主大费周章找到草民,究竟有何图谋?”
“先生进京是为了寻找《心安处》的曲谱,而今先生问我有何图谋,那我便劝先生,不要找了。”
“为什么?”
“你永远也找不到的。”
朱遗温的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公主……您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明枳摇摇头,起身扶正被自己略略撞歪了的琴台,朱遗温苍白着脸连忙追问:“公主说的真相,和曲子有关吗……”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朱遗温强行镇定地道:“这是曲名的由来。”
“遗思公子就死于这首《心安处》。”
闻言,朱遗温差点失声流下泪来,望着沈明枳琴台前的背影,有些颓然惶恐地瘫坐到了禅床上,挣扎了好几次,才沙哑着喉咙发出了断断续续的音节:“为什么?”
“遗思公子有曲《薜荔行》,缘起自一堵薜荔女萝墙,此墙正位于内廷礼乐局后的薜荔殿后。还有一首《东风采莲曲》,谱的就是御花园东风亭下的夏日胜景——”
“胡言乱语!《薜荔行》是家兄有感于《九歌·山鬼》所作!而《东风采莲》则是异乡孤客思念千里之外的家乡,兼糅江南乡音小调而成!”
沈明枳偏过头,看向朱遗温满脸怒容,可朱遗温看见沈明枳眼中哀色后,一刹那就明白了过来。朱遗思连外臣都算不上,只是个伶人,却处处和大内宫禁扯上了不能自证的关系。
“这些不是我杜撰的,是旁人对圣上说的,一字未改。”沈明枳扶着琴台重新坐了下来,“圣上听见有人告发外人与内廷宫眷不清不楚,很生气,下令让锦麟卫彻查。”
“什么?几首曲子而已怎么就牵扯上了这个?”
沈明枳默了默,才又沉重地开口:“宫内薜荔殿安置了不少宫妃,其中有一位崔选侍颇喜音律,常常与乐府中人来往,遗思公子也曾受过她的邀约,便有一次,一个春天,我听见了这首《春好处》。”
其实薜荔殿安置的都是尚未承宠的女子,唯有住在正殿的李美人和偏殿角落里的崔选侍是例外。听小宫女们说,李美人生得不够漂亮,可举手投足都是秋波风情,而崔选侍则是不得了的大美人,什么生得比月里嫦娥还要艳上几分,只可惜是块木头,初次承宠的那一夜又哭又闹惹了圣上的嫌,这便连一时新鲜都没有了。
没了新鲜就没了圣眷,金钱权势敬重巴结自然都没了,薜荔殿里多的是黄鹤楼上笑看她起了帆又翻了船的人,但没想到崔选侍有手段周全自己、能叫旁人不敢公然欺侮她。
可这又如何?
“然后不久,有人告发了他们。圣上大怒,命锦麟卫一查,搜出了不少两人私相授受的物什——”
“轰隆”一声,朱遗温不慎推翻了手边的那张琴,木断弦裂,小几上的香炉也倒开了盖子,还燃着星火的香灰粉末撒得遍地都是,将那断琴的残骸上也蒙上了一层灰尘。寮房外的宁晨铎破开门缝冲了进来,就见朱遗温跪倒在地,抱着那已经开裂的琴骸低声哭了起来。
“鹇……殿下!留步!”宁晨铎夹着两册书追了出来。
沈明枳环顾四下,并无闲人,便止住脚步,回身朝他一礼。宁晨铎顾不上这些,连忙将怀里的书递了出来,“殿下不过生辰,但礼我早已备好了,去岁是这本《三边图志》,今年是这本《方台杂谈》,臣实在不好如从前一般转手中宫以贺诞辰,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理由,便……便只能这般突兀地惊扰殿下了。”
沈明枳避开宁晨铎的视线,垂眼看过那两册书的封面,亲自接了过来,“找这些书,你费了不少力吧?”
“没……也没有。”他脑海中立时跳出了“礼轻情意重”这五个字,可他不敢诉诸于口,同时他又想到了那把“羊左”,礼重却不敢说是情意轻还是情意更重,他只能说道:“比起殿下的那把‘羊左’,这礼,臣犹恐太轻。”
沈明枳微笑:“礼轻情意重。”
听见这五个字,宁晨铎的心里有如千山万岭鲜花砰然盛开。
“真是要感谢你了,这礼既是贺生,我便收下了。”沈明枳将书转递给垂手侍立一边的月珰,边折好翻起的袖子,边在廊下阴影里慢慢踱起步子,“宁七。”
许久没有听沈明枳这样唤他,乍然重闻,宁晨铎的整颗心都高高吊了起来,全神贯注等待着后文:“我们很久没有聊过天了,对么?”
“是,很久了。”
“自从我的婚事敲定以后,对么?”
宁晨铎心一沉,强行稳住声调:“是……毕竟是……礼数有隔,臣不敢有所逾越。”
“什么礼数?”
宁晨铎一噎,有些怔愣地低头看向沈明枳和煦的笑容。
“你现在在菁明书院,跟着危老先生研习经典、钻研国程章礼,比礼部或者是宗人府的那些只会掉书袋的儒生更有见识,你说,这是什么礼数?”
宁晨铎垂下眼帘。
“宁七,从小到大,你我是因为虚礼才志同道合的吗?现在我已成婚,难道就要因为虚礼而分道扬镳吗?等你也有了妻子,那我们就要彻底陌路了吗?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们男女有别、身份不同吗?”
“不……不是,不会的……”他抬起双眼,说不清里面蓄满的都是什么伤楚、什么可惜、还有什么奢望,他望着沈明枳坚定地说道:“绝对不是这样的。”
沈明枳坦然回视他的目光:“可你也还觉得,就是有些虚礼不得不去讲,就是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是么?”
他咬牙,两腮发紧,喉头滚动,可愣是一个字也不敢说,双眸里也充盈着说不出、不能说的痛苦,终于,他似是无法承受这样的赤忱、这样的热烈、这样的狠绝,却又想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地去迎接这场暴风骤雨,他错开的视线重又回到了沈明枳的眉头眼角。
“宁七,我嫁人了,封号变了,也不在宫里了,可沈明枳是我、鹇儿是我、长平是我、兖国也是我——”沈明枳站住脚步,轻笑时终于没了先前的松快从容,“是,郇海山的妻子是我,他孩子的母亲也是我,可你的朋友便已经不是我了吗?”
“不……不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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