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望收下书信后的第二日,穆国公世子立刻以内阁的名义给户部下了公文,称浙江一带诸事冗杂不能稍有迟缓,所以钦案暂时审结之后,奉命入京的新任绍兴知府海刚峰就应该立刻折返,勿得迟误云云。
以往常审讯藩王逆案的惯例,主审官呈交了供词与卷宗后是要御前觐见面奏机要的;不少地方官就因为在面圣时举止得宜大蒙宸赏,被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一眼相中,由此青云直上前途无可计量。现在案宗刚刚交上去就急着让主审官回浙江,不但大大有违百余年来的惯例,更有蓄意打压海刚峰的嫌疑——考虑到海刚峰由知县至知府的拔擢还全出自于穆国公世子的一力举荐,那这种前热后冷的反差,便实在令人不可理喻。
而数日之后,翰林院新任编修张太岳更于年末的赐宴中献上了自己率众辛苦数月所编订的《兴献皇帝语录》之摘要,汇总了圣上亲爹兴献皇帝于湖北藩邸时的种种嘉言懿行、圣谟圣训;深刻彰显了当今飞玄真君之于皇考的拳拳孝思殷殷真情,彻底洗刷大礼议以来兴献帝得位不正而近乎于野鸡皇帝的阴影。
这样的贴心贴肠,自然大得圣心。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龙颜大悦,亲口赞许“好、好、好”,而后大笔一挥,以事君之诚的功绩,为张太岳加了一级,权知翰林院侍读学士。
不要小看加的这一级。小小编修还只是翰林院鄙视链的底端,行走趋奉苦苦熬资历的打工人而已;但一跃而为侍读学士之后,点翰林不过大半年的张太岳便算跨入了翰林院上层的门槛,有了当涂主事乃至左右士林风气的资格。
而此时的翰林院上层嘛,情形恰恰有点微妙——由于先前在元史中捅的篓子实在太大,皇帝甚至不许他们引咎辞职滚蛋拉倒,而是把上至学士下至侍读的高层统统扣在京中,闭门思过三省己身,每五日就要交一份请罪的奏折将自己由上到下由当今到祖宗十八代痛批一番,锥心刺骨追魂索魄,颜面尊严扫地殆尽,偏偏又决计无法摆脱。皇帝摆明了是要让他们锁在家中发烂发臭,以森严恐怖的下场震慑天下一切的官僚。这些学士们名义还保留着官职,但实则已经是一败涂地,人人皆可欺凌。
也正因为如此,接到提拔的圣旨之后,萌新张太岳举头四望,骇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在如今翰林院仅存的那一点人手当
中,他居然已经是官位最高,权力最盛的顶峰了。
——换言之,现在的大安翰林院、国家士林清望的龙头、朝廷储备重臣的机要之地,如今已经归他张太岳一个人说了算了。
诶,让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管翰林院吗?真的假的?
不过,无论真的假的,到手的权位可是不容置疑的。控制了翰林院就控制了天下读书人的风向,基本也就有资格在高层政治中露一露头了。所以旨意一下满城风动,立刻就有望风梯荣的人攀缘而上,借着年末宴请交游的空档四处投递名帖,拐弯抹角的要烧这位新晋的小张大人的热灶。而短短一月之间风向变化峻厉至此,更令好事者大为唏嘘,甚至编出了什么“张上海下”的笑话——同样都是穆国公府出身的人物,为何境遇竟有这样大的差异!
近者狎昵远者疏,时时贴身侍奉的同党总是更容易博取偏爱,果然连穆国公世子也不能免俗呢。
不过,在张太岳风头日甚,渐渐吸引了大半个京城目光之时。穆祺却以归乡省亲为由头,私下从飞玄真君处讨到了两个月的假期,秘密离京南下。京中种种的新闻此起彼伏,张太岳的光辉灼灼夺目,他外出消息也就无声无息的隐没于其中,再没有引起半点注目。
当然,这种掩人耳目的手段也就只能遮掩遮掩下面的小官。但在如闫分宜闫阁老等掌握机要的重臣面前,这一点心机轻而易举就能看穿——别的不说,原本在内阁值房横冲直撞抢班夺权逼着各位老臣们内卷的黑恶势力在一夕之间忽然消失,那是个人都能立刻察觉出异常来嘛。
当然,这种异常事大大符合闫阁老心意的。先前无能狂怒拼力挣扎时还不觉得,但现在癫公忽然一走,内阁中居然是一瞬间便清新悠然而令人心旷神怡了——没有了pua、没有了内卷、没有了不讲武德的年轻人抢班夺权、没有了提心吊胆神经紧绷时刻提防着的可怕地雷,往日里司空见惯的公事竟而也变得这么轻松而又美妙,遂心而又自在,真是让闫阁老年迈的身子骨都要轻上几两。
按照常理,这样讨厌的角色一旦离开了政治中枢,长期被打压摧折心理保守折磨的闫阁老就该悍然出手,趁着这两个月的空档将穆国公世子一通油炸煎炒,抢先动手解决问题才是。但出乎意料,闫阁老虽然心情大好精力旺盛,时而也
向下属们蛐蛐世子种种无礼的举止,却一直是按时打卡定点上班,老老实实享受自己的首辅权位,并没有借机发挥的意思。
不过,闫阁老或许不想借机发挥,朝中隐伏的某些势力却很想做一做文章。穆国世子莫名消失的第七天,前左都御史及闫党骨干欧阳进的书信就摆上闫阁老的书桌,信里信外颇为委婉,但中心只有一句话:
阁老,该开团了!
闫阁老不动声色的读完了这封杀气腾腾的信,不动声色的将它折好,再不动声色的叫来了儿子,锁好书房赶走下人,然后劈头问了一句:
“穆祺走之前和你交代了什么?”
小阁老大为惊讶,本能的推脱:“他能和我说什么?我又和他没有多少瓜葛——”
“你何必这里顾左右而言他?”闫分宜语气淡漠:“他和你共管着海贸海防的事情,彼此怎么能不通声息?他远离京城数月之久,起码也得和你交代交代公务!”
以闫阁老的精明老辣,当然一眼就看出了穆国公世子对海贸事务非同寻常的上心,否则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反复逼迫朝廷逼迫内阁,甚而向上管理逼迫起了他这个名义上的上司。这样的念兹在兹苦心孤诣,又怎么可能会平白抛却如火如荼的海贸改革,贸贸然独自离京?穆国世子的谋算尚且不得而知,但离京之前必定已经交代妥当,至少绝不会瞒着同样在负责海贸的闫东楼。
果然,闫东楼迟疑半晌,眼见实在是无法隐匿,还是只有硬着头皮将世子临别的解释老老实实吐了个清楚——穆祺倒不至于将计划和盘托出,但闫氏父子何等老辣,仅仅从交代的这一丁点吉光片羽,已经隐隐能推测出事情的全貌。也正因如此,老迈的闫分宜竟不觉微微怔忪,随后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到底还是要对西洋人动手了。”
他沉默片刻,喃喃自语。
闫东楼不解:“首辅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闫阁老独坐于躺椅之上,语气渐渐飘渺,近乎自言自语:“老夫倒实在没有想到,所谓‘中西吕宋之战’,居然在此时就有了征兆……”
闫东楼:?!
天爷呀,谜语人也会传染的吗?
诶不是,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阴阳怪气谜语人,是因为人家位高权重天下至
尊,大家不能不硬着头皮开舔。但你闫阁老也不过就是攀附着圣恩爬上去的新一任首辅工具人而已,有什么资格当巨婴呐?
天无二日,九州万方的粉圈只能有我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这独一无二不容逾越的唯一蒸煮;闫阁老要是发了失心疯要想圈地自萌,怕不真实嫌自己的那张老皮太松!
亲儿子诧异之至的眼光实在是太过于明显,闫分宜默然半晌,还是缓缓起身。他亲自在狭小的书房中绕了一圈,逐一检查各处的门窗与锁钥;再三确认无误之后,他才慢慢坐下,拉开了官服的一角。
这件用湘绸蜀锦缝制的长袍精致而又华美,花纹绵延流畅略无瑕疵,只有注目细看,才能在补子内侧的边缘看到一丁点显露的线头。相府起居豪奢服御精美,当然不可能在这样的大衣服上出如此的纰漏,而闫阁老拈住线头往外一抽,补子下便多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闫阁老用小手指在口子中掏摸片刻,取出了一节小小的纸屑。
这节纸屑还未必有一根头发丝长,但闫阁老捏起纸屑,神色却万分之郑重。他将这一丝白纸仔细摆在了桌上,摘下发簪压好,随后才肃然开口:
“几个月前,圣上曾将我与许少湖召入西苑,多日不许外出。你可知道是为何么?”
眼见着亲爹这一番莫名其妙神经兮兮的操作,小阁老如今只有茫然:
“……儿子不知。”
虽然不可能相信什么西苑春深锁阁老,但闫首辅被释放后却的确是讳莫如深一言不发,闫东楼当然也不敢触碰逆鳞。但现在看来,这事怕还是另有隐情?
“这事说来也话长。”闫阁老叹息道:“算了,你碰一下这张纸吧,碰一下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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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西苑春深锁阁老的那几十日里,虽然荒唐混乱提心吊胆,虽然惊恐骇异几近疯癫,但在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永无止尽的deadline(真·deadline)压力下,闫阁老许阁老还是折腾出过不少东西的。比如他们就发现,天书有一个什么“绑定”的设定,只要持有天书,就可以与它不定时投放的功能相绑定,见识到种种匪夷所思的怪力乱神;但这种绑定也只有在手持天书时才能享有,一旦被夺走天书,已经绑定的功能倒不会失效,但新投放的能力却再也无法享有了。
这也是
飞玄真君多日以来愿意放两位阁老一马,没有再苦苦逼迫穷追不舍的缘由。天书原本绑定的什么“心声日志”功能是不能解除了,但只要闫分宜许少湖的天书收缴上来全部销毁,那他们就再也无法享受到后续投放的服务;而鉴于心声日志又被莫名关闭再也没有播放,那就和彻底禁掉了天书没什么区别。
应该说,这个思路是相当之合理的,甚至隐含着飞玄真君难得的一点温情——大半年以来的政治波动实在太猛烈也太异常了,治大国如烹小鲜,即使刻薄寡恩如当今皇帝也不想主动开什么杀戒。
但皇帝的谋算终究还是疏忽了那么一点。两本天书的复制品倒是都被查抄上来了,但当初闫阁老接到这本由天而降的奇书,大惊之下将天书直接抛出,右手小手指却在书册的扉页狠狠划了一道,一丁点纸屑隐匿于长长指甲之中,竟然没有被搜身的锦衣卫发现。而天书的判断标准,却又总是那么的古怪而奇妙;在不久之前,闫阁老愕然发现,哪怕保留的仅仅是这一丁点“纸屑”,似乎也被天书的规则视为“持有”,同样投放了全新的功能。
没错,闫阁老也能听到“历史的回响”。
当然,相比起舒舒服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以随意挑选片段重复播放的飞玄真君来说,闫阁老就要悲催得多了。他不但只能在如厕时偷偷听上那么一两段(锦衣卫再变态也不能偷窥七旬老头上厕所吧?),听的内容往往还不能选择,常常是点开后只能木着脸听天书给飞玄真君舔半个小时的钩子——什么“自由主义宗师”、“高贵的克制”,洋人的嘴脸真是叫人恶心——但不管如何,他还是从只言片语中窥伺到了光怪陆离的未来,获得了宝贵之至的信息。
闫阁老捡起了两个汝窑天青色的茶盏,以银勺勺入顶尖的雨前龙井,慢慢冲入玉泉的滚水。带到茶叶一一舒展,他才将其中一杯推给大汗淋漓、衣裳几乎都要湿透了的小阁老。
小阁老被这滚水的热气烫了一烫,才终于如梦初醒,怔怔望了过来:
“爹……”
大概是震惊太甚以至于防线崩塌,小阁老都顾不上称呼职务了。
闫阁老倒也并不在意。或者说他根本懒得关注自己亲儿子的心路历程,也不愿过多的解释——虽然已经向儿子揭露了最大的底牌,但心声日志的事还是
不能吐得太细,万一让闫东楼知道了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曾经被翻来翻去辱骂得精神错乱口吐白沫跳着脚破防,那无疑是拿自己老闫家的性命尝试当今皇帝诛灭九族的手艺。所以,他瞥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冤种儿子,径直切入话题:
“看了这个,你应该知道我的用意了。”
闫东楼惊魂未定,犹自魂不守舍,听到这一句更觉茫然:什么“这个”?光是历史回响就有七八十分钟的份量,他走马观花也只能看个梗概,哪里知道闫阁老是在暗示个啥?
“爹是说……”
眼见亲儿子不开悟,阁老只有吁了口气:
“所谓的‘甲寅革新’,连篇累牍反复提及,难道你就没有留意?中西‘吕宋之战’,正是这什么甲寅革新的结果之一。你看到了这个,当然该明白我的心思。”
闫东楼震惊之余,连思路亦大大迟缓了。听到这一句不解真意,脸上居然还露出了某种近乎于呆滞的迷惑表情。闫阁老无可奈何,唯有点明事实:
“这么多日以来,我对那姓穆的是百般忍让,千般退缩,除了嘴皮子上的功夫以外,基本没有和他穆家计较过。这样软弱的做派,连那欧阳进都不能忍耐,私下还要和赵巨卿那口不粘锅勾结,意图倒穆——他们做得隐秘,就真当老夫一无所知不成?哼,但不管这些货色怎么作妖,老夫的决心绝不改变,软弱就软弱,不可坏了大计!”
闫东楼本能发问:“为什么?”
“因为老夫一定要让这什么‘甲寅革新’成功,为此忍让他姓穆的也无甚所谓!”闫阁老冷冷喝道:“不可取虚名而处实祸,为了这莫大的事业,老夫含羞忍辱又算什么!”
闫东楼:……啊?
这一瞬间的震惊太过猛烈,居然将小阁老从那种恍惚懵懂不能自已的状态直接撞了出来。他瞠目结舌直视亲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这还是他那阴险狠毒无耻无畏且毫无下限的亲爹吗?
所谓的“天书”难道还有洗脑炼魂更易人心的强大功能不成么?怎么他亲爹还关心上了什么国家前途变法成败,甚至还有不惜忍辱负重的心思呢?
这人设不对头啊!
这刺激强烈到近乎于惊恐,以至于闫东楼只能瞪着亲爹不说话。而闫阁老浑不在意,
直接说了下去:
“归根到底,只有甲寅变法成功,那姓穆的才有资本搞什么‘吕宋之战’,只有打赢了吕宋之战,老夫的谋划才有落地的可能……”
闫东楼吃吃道:“……谋划?”
闫分宜随意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吕宋么?”
“隐约听过。”闫东楼道:“化外蛮夷而已……”
“大错特错了。”闫分宜淡淡道:“如果只是化外蛮夷,西班牙人为什么要不远千里的来占领?天书又为何要大费周章的记录?你读得太快太笼统了,以我仔细品鉴的结果看,这吕宋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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