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巡抚,阮大人,也掺入这件事之中了吗?
景仁帝能听到细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是陆临渊所在的方位。
他回忆起从青雀舫回来的那日早朝,阮大人像是吃了炮仗一般连喷了陆临渊一刻钟。画面太过于震撼以至于他意外地对淮水怪异的水位丧失了警惕。
那时候便开始布局了吗?他面无表情地环顾在场诸位官员。
他知道自己应当相信阮家,应当相信陆临渊的眼光。但隐秘的角落,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蜿蜒的藤蔓在四肢百骸游走。
有风从背后穿过来,凉气与暖阁中原有的热气碰撞,在场众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布满繁复花纹的地毯上,大片大片赤红与金色的细线缠绕,一众官员跪在地上,尖顶官帽上的璎珞一朵朵盛开。
跪在最首端的柳春明激动地猛磕几个头,见皇帝不为所动,揪着自己的衣领,苦口婆心地又开始劝。
“皇上,不能再犹豫了啊,圣天降罚,百姓受难,您是真龙天子,只有您才能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皇上!”
在柳春明的带领下,后面几位钦天监哭天抢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寂静的皇宫中传得很远。
景仁帝的面上一点一点被阴鸷爬满。
可笑,请几个老秃子来跳跳大神,上上香摆摆酒就能拯救万民?那他打小也不用学什么帝王之术了,先帝直接给他剃了头送五台山得了。
方才陆临渊说得不差,柳春明这种老狐狸不会在半废的棋子上花心思,季赫楚被抛弃后,老东西加快了动手的速度。
京城忽现的胡人刺客,背后站的是谁,不言而喻。
思及此,景仁帝低低冷哼一声。
随即一掀衣摆,在宽大龙椅上坐下。他缓缓扫视一圈,开口道:“那么按照诸卿的意思,朕,应当如何做啊?”
这是松了口风?
底下人对视一眼,钦天监众人面上皆是隐秘的兴奋。
“皇上,您有真龙血脉,此时对于别人来说是复杂至极,但若是您愿意配合,消除灾厄的事情便好办许多。事不宜迟,钦天监上下将尽快在京郊安排一次祭天大典。”
“噢?地点都选好了?”
“是的,皇上。恐耽误大事,连夜测算的方位。”
“可是据朕了解的,历朝历代的祭天大典,可都是需要掐准黄道吉日的。前几日早朝上,钦天监不是还上折子,本月挑不出好来?那你说的这个尽快,是多快?”
景仁帝好整以暇地端起青花瓷盏来,看下面的人的反应。
每月月初,钦天监都要掐算一遍当月的吉凶,景仁帝不轻信鬼神之说,每次钦天监的人例行上奏,他都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没人想到,都到了月中,本月初早朝上的几句话还能被他放在心上。
下面人支支吾吾,被这话一堵,眼见着气势就弱了下去。
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当场改口,信誓旦旦地将准备好的日子再说出来吧?
景仁帝的小指极有耐心地敲击着瓷盏。
见众人面色打结,他心中有几分冷笑。一句打发他们赶紧回去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见一道人声坚定地又开了口:
“皇上。”不同于各位钦天监小兵的犹疑,柳春明脸上仍旧维持着真假难辨的真诚。
景仁帝心道不好,这老狐狸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装看不见也不行,景仁帝开口:“柳爱卿还有什么想说的?”
“皇上,臣的确还有事启奏。其实一月以前,钦天监便已经同臣启禀过一次红月之象,当时正忙于筹备秋月宫宴,宫中一片祥和,臣便压下未启奏。”
“但,不过一周以后,小女办生日宴,出现了莫名其妙的刺客,臣担心引发惊扰,未曾公开。后经查证,那枚被刺入花厅的剪头,竟是,竟是来自于.......”
“来自于何处?”
“微臣斗胆,那枚九龙纹的箭矢,恐怕是来自于皇陵。”说着,柳春明竟真从怀中掏出来一枚尖头磨损,带着风霜磨损的箭头。
随着他的动作,离得最近的钦天监官员将物什的全貌收入眼中,脸上慢慢浮现出活见鬼的神情,嘴角是压抑不住的抖动。
“这,这是......”
九龙本是至阳,但这枚箭矢身上却恰恰有着诡谲的诅咒。传闻九龙箭现世,祸乱将至。
先帝在临终之前,点名要陪葬此物。
为何,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钦天监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骇然来形容,他们存在的意义是预测凶吉,保大雍风调雨顺。此物带着厌胜之力,更别说极有可能是从黄陵莫名其妙蹦出来的。
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众人的目光移到龙椅上的男人脸上。
自那物被掏出到完全暴露在光亮之下,男人的坐姿不自觉地由半倚着椅背到微微前倾。他摩挲着玉质的扳指,冰冷的光折射出来。
景仁帝的面色沉到了谷底,怒火在绷紧的面容下隐隐涌现。
柳春明还在说话,“皇上,这枚箭矢在臣书房中已久,想到它背后可能的含义,臣惶恐不安,日夜不得安眠。”
景仁帝放于双膝的手已经紧捏成拳。这老匹夫是生怕他听不懂啊!
当年为了避免引起风波,众人只道先帝死于早年征战旧伤复发。可他心里确是明白得很,什么旧伤,他的父皇明明是死于慢性中毒!
这枚箭矢,也没有什么诅咒,不过是他年少时学射箭留下的把玩之物。柳春明看守国库不干不净这事他早已知晓,但眼下这位情真意切的老臣竟将他爹的陪葬品都昧下,甚至堂而皇之地编个谎拿出来当说辞。
难道不是在变相地威胁?
——看脸色煞白的钦天监便知道,倘若此物被公诸于众,他这位昏聩不顾百姓死活的君主,被各位言官武将钉死在耻辱柱不说,极有可能,还将引起百姓的悍然反抗。
他用力闭了闭眼,掌心渗出血来。
龙椅太过宽大冰冷了,他恍然又回到了刚刚被扶上这处宝座的年幼时期。
柳春明不怀好意的凝视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落下:“柳尚书言之有理,此事由礼部牵头,与钦天监合力完成吧。”
一阵欢喜的声音扑过来,“皇上圣明!”
“皇上如此宽仁爱民,百姓何愁不能安宁?”
“大雍有这样的好皇上,是万民的福分。”
他疲倦地摆摆手,想说:“无事,便退下吧。”
然而他的话再次被堵在了咽喉中。
“皇上,关于祭天大典,钦天监还有事情获得您的首肯。”
趴俯在地,头发花白的臣子说道。
“.......”
“还有何事。”又来了,看不见的丝线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他捆绑在龙椅上的感觉。
“近日灾厄颇多,为了冲散天灾的死气,需要在仪式上借您的真龙之血,画一张震天符纸。”
>画张符纸,出点血,不算大事。虽然往年祈福求雨,通常用的是牲畜的血,但方才他们将事情说的那样严重,用他这个皇帝的血,大逆不道,但也尚且在忍受范围内。
只不过,若符咒都要用到皇帝的血,那么祭品是不是也应当上上档次?
有些奇怪的预感从心底涌上来,景仁帝蹙起眉头,不置可否,接着问道:“还有呢?”
“皇上,这次的祭品......”那钦天监的官员舔了舔下唇,再次开口时,语气中带着意味不明的试探:“或许,需要用到活人,最好是童男童女。”
“咚!”
一枚瓷盏扔了出去,泼洒的茶水将地毯洇湿,水渍悄无声息地蔓延到跪地官员的膝盖处。
不知是被烫得还是被吓得,那官员颤抖起来,当下抑制不住地磕头:“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大胆!你还有脸叫朕息怒!活人祭天,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话?!”
“简直是歪门邪说,我大雍数百年以来,何时何事用到过活人祭?”
景仁帝的双瞳恶狠狠地放大,压抑不住的怒火从周身蔓延,这位忍了一晚上的帝王终于发出了怒火。
“来人!给我把这个不知死活满口胡言的人拖下去,革职处理!”
“圣上三思啊!”
柳春明伸手拦下冯保转身向外的脚步,单臂将人限制在原地。
“皇上,成大事不拘小节,牺牲几个不打紧的,换来举国上下的安宁,这是被祭天者的幸事啊。”
“若是让此事发展下去,百姓受苦,民间惶惶,那时再来后悔,恐怕中州的王魂会不顾一切地扑向这紫禁城,到时,恐怕有朝廷倾覆之灾!”
柳春明的语气愈发激动,脸色涨红,唾沫横飞。见到景仁帝仍然不松口后,他又暗示一般地晃了晃手中的箭矢。
景仁帝的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声从他所站之处传出。
被柳春明尽收眼底。胜利者的微笑从这位肱股之臣的眼角眉梢溢出。
这个国家的所有财富,势力,甚至龙椅上坐着的人,都被他的手所掌控。
多么曼妙的感觉。
“皇上,您已经成长为一位明智的君王了,应当分清什么是忠言,孰轻孰重。中州的百姓,淮水的百姓,可还指望您的关怀。”
“啪啪——”
有鼓掌的声音伴随轻巧的脚步声走近。
身着绯色衣袍的男人踩着从长刀滴落的鲜血,抚掌而入。
他的身后,是一众蒙面带刀,显然刚刚执行完任务的金吾卫。
“看来陆某来的正是时候,刚刚在京郊捉拿了几个贼子,虽然时间紧,没问出许多东西来,但确实也有些有意思的讯息传入。打算禀告圣上后,就去同柳大人商议商议相关事务。没想到柳大人恰好也在此,那要不就一并说了?”
陆临渊噙着笑唤手下打开了一直端着的匣子。
“哈!”
随着惊讶声,黑红圆滚的东西从手下怀中滚落,正正好停在柳春明脚边。
“!”
“哎呀,你看看,这是怎么办事的。”
“皇上,微臣的金吾卫也该增添人手了,来个案子,这手底下的人忙了几天,忙得晕头转向的。这不,手上失了分寸,头都给人弄掉了。”
“柳大人,没被吓着吧?”
脚边的头颅大睁着双目,血迹覆盖在他过于浓密的毛发上——
寒气从柳春明的脚底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