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善若已经活了两世,第一世死在二十五岁生辰那天,经历死亡后醒来,她回到了十五岁的冬天。
宣明十五年冬,天降大雪,一连下了小半个月,整个京城银装素裹,分外寒冷。
积雪太厚,无论是车马还是行人都寸步难行,可就在这样的大雪中,一名衣着简陋,头戴竹编斗笠的年轻僧人造访了安平侯府,他站在侯府外言之凿凿,说侯府收养的那位姑娘生来带煞,必定克人克己,唯一解法便是送往佛寺中清修,以镇凶煞。
自那天起,秦善若在安平侯府的日子越发难过。
第一世她冷眼旁观,想看安平侯府会如何处置自己。
哪曾想安平侯夫人据理力争,依旧悉心照料她,可半年后,对自己百般偏爱的侯府夫人和贴身嬷嬷相继去世,那僧人的批命在一夜之间应验。
侯爷也不知为何没有处置她,只将她送到乡下的庄子里,还给了田产银钱傍身,让奴役丫鬟伺候着,日子过得清闲自在。
那庄子后有一座山,山上就是京城最有名的寺庙,问佛寺。
她时常上山礼佛,不是为了那可笑的批命,而是为了给侯府夫人和心善的嬷嬷祈福。
二十五岁生辰那日,她照常上山礼佛,却在下山的途中遭遇贼人伏击,一行十三人无一生还。她隐隐有了预感,那些人就是来杀她的,或许侯府夫人和那位嬷嬷也是因她而死。
第二世她心怀恻隐,不愿侯府夫人和嬷嬷被自己“克死”,便主动去了问佛寺。
果不其然,这一世安平侯府无人去世,远离了她,大家都活得好好的。
她在问佛寺中清修,听高僧宣讲,和僧人论法,枯燥的日子不断重复,逐渐磨平了一身戾气,将所有的手段和狠戾藏进心底,外头套了个无欲无求,与世无争的清冷壳子。
她住在寺庙后山的一处小院子里,屋前是恢宏的问佛寺,屋后是一处流着山泉水的断崖,只听佛语和流水,心自然就静了。
待她寻到自己找了十几年的真相时,才发现这世间令她挂念的事原来就那么一桩,事了了,也就真的无所求,只在乎冬日里能吃上几顿冬笋。
问佛寺住持说她有佛性,年逾古稀的高僧说她生来便带着因果,要消业障方可入轮回。
她问道:“该如何消业障?”
高僧道:“前世因得今生果,今生因得后世果。行善积德便可消业障。”
问佛寺那么多高僧,无一人说她命中带煞,想来,那僧人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安平侯府只是被自己连累的可怜人罢了。
十七岁那年,有一名丰神俊朗的中年男子误入了秦善若的小院,他说自己是迷路的香客,想向秦善若问路,秦善若给他指了路,两人便分开了。
自初识后,那名男子便时常造访,秦善若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了他的身份,他是当今圣上,宣明帝。
宣明帝伪装成一名寻常官员,和她聊四时风物,聊天灾人祸,教她下棋读书,教她骑马射箭,说边塞的风雪和敌人,讲南疆的草木和毒瘴。在他的故事里,他曾走遍大江南北,最后被困在了小小的京城。
秦善若问他为何讲这些,他便说:“你不爱听吗?我想寻些话与你说,却不知该和你说些什么。”
秦善若想过很多,偏偏没想到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她摇头,轻声说道:“我爱听的。”
从未有人这样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说那么久,说那么多。
他们短短一年的相识,皇上和她说的话比第一世她听到的所有还要多。
宣明二十四年,秦善若二十四岁,这一年皇上病了,来和她说话的便成了宫里的几个太监和一位年轻的官员。
太监们压着嗓子讲些典故与她听,更多时候是教导她练武强健体魄,他们态度恭敬,对她几乎是有问必答。
年轻的官员则讲经义和策论,他侃侃而谈,秦善若听得一知半解,时常走神。只是那官员说着说着总是出神,望着她的目光辨不出情绪。
她知道,那年轻官员是礼部侍郎裴文节,浙东勋贵子弟,天子近臣。
“我听寺中高僧说姑娘带有佛性,有一事想求姑娘解惑。”
“我不过在这寺中清修度日,可不敢说为公子解惑。不过,愿闻其详。”
“我一族叔罹患头痛之症,求医多年未见好转,今年却偶然结识了几位江湖术士,从他们手中得到了可以治百病的‘神丹’,这‘神丹’服用一月后身体确实有所好转,可却时常神思恍惚,那些术士说这是得道成仙的预兆,族叔大喜,越发虔心地服用‘神丹’。”
秦善若答道:“‘凡所有相,皆属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偈语,公子可曾听过?”
裴文节也不答是与否,只说道:“愿听姑娘高见。”
“我屋里有一柄长剑,公子看它是善是恶?”
裴文节说:“铁器锋利,铸成之日注定就要伤人,是恶。”
“可它握在我手中,护我周全,怎会是恶?我觉得它是善,大善。同理,若如今手握‘神丹’之人是你我,那‘神丹’便是大善,小小一丸丹药,可换来金银玉帛,宝马香车,怎会不善?”
而且那“神丹”不仅可以换来这些俗物,还可以改天换地,叫江山易主,这样的东西,若秦善若是手握“神丹”之人,事成之后必定以礼相待,为“神丹”加官晋爵。
裴文节摇头,“姑娘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的,我知‘神丹’是恶,可族叔觉得‘神丹’是善,善恶本就在人心,我又该如何劝导族叔。”
秦善若抬头看向那墙上挂着的长剑,轻声说道:“不难,我能让族叔看见恶。公子请回吧,下山路遥,还是早些动身为好。”
裴文节看她不欲多说,叹了一口气便收拾书籍准备下山。
正在此时,院门被一个挑着柴火的清俊僧人踹开,他走进院子后将柴火堆到角落里,瞥了裴文节一眼,嘴角往下一压,语气不善地说道:“裴文节,你在这作甚?”
“将军被罚禁足一年有余,原来是上山做了和尚,真真稀奇。确实,将军徒造杀孽,是该诵经礼佛以赎罪孽。”
“裴文节!”
裴文节笑着看向他,毫不畏惧地说道:“将军还想动手?莫非光是禁足还不够?”
“老子会怕你!”周曜灵撸起袖子就要动手,他面容清俊,发怒时眉眼却带着化不开的戾气。
秦善若看他不似玩笑,竟是真的要动手,连忙出声制止,“和尚。”
周曜灵回头看她,那双眼望着她,像是盯着阻碍猛兽进食蝼蚁一样,一个不顺心就会将她一道当作猎物。
秦善若却不怕,只说道:“别挡着院门,让裴公子离开。”
周曜灵憋着怒火让开,裴文节走到门口时还不忘添了一句,“一年未见,将军一如既往的莽撞。”
周曜灵双拳紧握,红着一双眼瞪着他离开,眼里全是杀气,偏偏碍于秦善若坐在那儿所以不敢妄动。裴文节这酸腐书生肚子里全是坏水,周曜灵与他积怨已久,两人势同水火。
秦善若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看着裴文节彻底走远后,才开口说道:“被禁足一年……你是怀远将军周曜灵,怎会上山当了和尚?”
他们二人相识已有一年,算是好友,却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秦善若唤他“和尚”,他便称呼秦善若为“姑娘”。
寺里没有荤腥,周曜灵吃不惯素斋,便每日跑到小院和秦善若一起吃饭,他也承担着小院里打柴、挑水、劈柴和修缮屋顶的一应杂事。
“陛下吩咐的差事,让我在这里护着你。”
周曜灵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沉着脸不悦地说:“回京后陛下任我去兵部当差,任兵部郎中,我头一遭上朝便和浙东那群老头子起了冲突,后来陛下便将我调到了中城兵马司任指挥使。巡逻时浙东党几个子弟酒醉后策马,喝停多次仍充耳不闻,我便以箭射马腿让他们停下,几人坠马后皆负伤,陛下便罚我禁足一年半。”
“浙东党在朝堂上一手遮天,你和他们起冲突作甚?”
秦善若一边说话一边动手生火做饭,周曜灵沉着一张脸在她旁边劈柴,语气嘲讽地说道:“就是因为他们一手遮天,所以才会起冲突。年初户部给兵部批了一千五百万两白银的军费,十月边塞来信,说粮饷和武器迟迟未送达,军中即将断粮。我去户部讨说法,户部那老头竟然说今年军费已经耗尽,还超了三百万两白银。我问他银子花哪儿了,他说水师今年动了好几次,战船破损的破损,沉没的沉没,船上的粮食武器都没了,所以不仅新增了二十艘战船,还拨了一大笔购置粮食和武器的银子。蛮不讲理!他两广水师打仗,凭什么占据北部边塞的粮饷!我去翻了兵部的票拟,根本就没有造战船的事儿,是工部自己拟了票先斩后奏……”
“因为袁将军是浙东党供养起来的,所以户部的亏损只要推到他身上,他都会认下。不过二十艘新战船,入海练兵遇上几次风浪便可以平账,如今没有能和浙东党抗衡的派系,陛下也暂时不会追究。”
秦善若看着灶里越燃越烈的火焰,继续说道:“陛下调你回京,是想让你和浙东党打擂台,扶持你为党派。可谁知你有勇无谋,只是一介武夫,而你身后的忠义伯也不愿做你的靠山,所以陛下只得找个地方将你打发了,重新选择打擂台的人。不管陛下选择扶持谁,浙东党都不会让其好过。”
“要我和那些靠嘴皮子吃饭的文官打擂台,陛下高看了我。我做不来这等事,只求陛下早日放我回宣府带兵,我去大漠练兵吃沙子也好过留在京城跟那群书生斗法。”
周曜灵自嘲一声,憋着怒气将手中的柴火扔到柴堆上。
“不是的。”秦善若笑了笑,面色寻常地说道:“陛下并非困着你,而是信任你,他当皇子时势弱,是浙东党供养他登基,且皇后出身浙东,还为他诞下了嫡长子,所以浙东党权倾朝野是必然的。陛下这几年一直在谋划该如何制衡,而只要你带兵守在京城,便是对浙东党的威慑。”
周曜灵是景朝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自十六岁领兵至今,胜多败少,令敌军闻风丧胆,是名副其实的杀神。
他小小年纪便跟着同族在关外谋生,同族的长辈跟大漠里的部族做生意,他则驯养狼群和猎鹰保障族人安危。只是胡人到底蛮横,知道他的本事后便想让他留在大漠为他们做事,长辈不同意,胡人便动手杀人,想将他强行留下,是族人以血肉之躯相护,他才侥幸逃了出来。
他浑身是血地晕倒在大漠里,是忠义伯的部下救了他,后来他加入了忠义伯的军队,屡立奇功后被忠义伯收为养子。
这样一来,忠义伯族中出了个前途光明的小辈,周曜灵也有了靠山。
周曜灵佩服地看着她,不知多少次感慨,“若你是男子,定能封侯拜相,成为制衡浙东党的中流砥柱。裴文节那等掉书袋的酸腐书生,不及你一个手指头。”
这句话秦善若从小听到大,早已腻了烦了,如今听到只是皱皱眉,再没有争辩的力气。
她笑意渐失,冷淡地说:“陛下时常来找我,你如何看待?”
“我也时常来找你,因为寺里不见荤腥吃不饱,唯有你这里米粮充足有菜有肉。我来是因为吃饭,陛下来自然有他的理由。”
“坊间的传言你没听?都说我是被陛下养在这儿的红颜知己。”
周曜灵叹了口气,像是没料到她会追问到底。
“我是个孔武有力的男子尚且要听陛下调遣,无论是回京还是剃度都忤逆不得,更何况你一个弱女子?”
秦善若笑了笑,无奈地说道:“我是……罢了,与你说了也无用。明日是我生辰,陛下龙体不适不能前来,你能否帮我跑一趟皇宫。”
看见周曜灵点头,秦善若便进屋拿了一个木盒出来交给他。
她两辈子加起来只有周曜灵一个称得上好友的人,如今临终前想要托付,也唯有他一人可以信任。
傍晚两人和寻常一样吃饭,周曜灵今日打开了话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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