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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巧饰伪(二十九)

——什么词集,这藻鉴公子,不会其实是来跟他算账的吧?

当年许问涯生母死后被夺诰命身份的那回事,确实有何大儒掺了一脚。

何大儒站在守节的角度,痛斥了一番许母生前的和离改嫁念头,觉得她死后不配拥有丈夫带来的尊荣,妇德有亏,命妇身份便不足以书写在墓志与经幡上,原本便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倒不是有意针对,当年对自己的儿媳,何大儒都是这么做的,他认为每一个妇道人家都该守节,特别是代表朝廷恩荣、对女子群体起表率作用的内外命妇。

但……何大儒捏了把汗,想起这些年朝堂上的风云变幻,对于各方政敌,许问涯从来都是淡笑以对,可那些冒犯到脸上的,过后不知不觉就遭了贬斥、甚至是入土为安了,偏偏事情还做得滴水不漏,让人纤毫蛛丝马迹都找不着,他还是那位清明如玉、一尘不染的藻鉴公子。

思及此,何大儒愈发在心头烧起了三根高香,怀揣着在四肢百骸里处处乱撞的忐忑之意,不住地思索许问涯今日的来意。

要是早知道当年那个失母小儿如今会成长成这副表面春风、暗藏雷霆的模样,何大儒当时打死也不敢对他的亡母置喙半句!

极端紧张间走至前庭,待得反应过来,就见迎面一身姿修长、如松似竹的年轻公子踱步而来,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浅浅带笑,声线清润地主动招呼道:“何公,别来无恙啊。”

何大儒不知这话里头有没有藏了刀兵,或许是他心虚,思来想去都只觉得扎耳,长袖下拄拐的手哆嗦起来,半晌才斟酌着回道:“甚好,甚好!”

说话间偷眼暗自打量,却见许问涯臂膀间当真摊开有一卷笔墨新鲜的词集,倒不像欲盖弥彰来找茬的搪塞用物,似乎还真是昨儿个雅集上弄到,后脚便来寻他请教了。

何大儒一时之间脑中经纬万端,最后想出了一个缩头乌龟的对策,那便是——敌不动我不动。

贸然提起当年之事,着实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何大儒只当许问涯是真真儿来探讨诗词歌赋的,比手将这尊佛延入了通往花厅的游廊,正冥思苦索起个什么不显得刻意的话头,却忽听许问涯状似不经意地开腔道:“何公着实风雅,府上丝竹不绝,是哪位学生在吹奏么?”

许问涯昨日得知那乔姓学子会吹笛,雅集结束之际得到了宫廷弦乐名手惜音娘子的垂青,邀请其同台倾情合奏,笛声听着勉强还不错。

何大儒脸上满是眉眼官司,耳畔嗡鸣只觉死期将至,遽然听见许问涯的询问,这才放开耳朵仔细谛听,发觉这丝竹管弦之声是打后院传来的,想起缘由,赶忙解释道:“府上一位庶出的愚女今日过生辰,自弹自奏,请了小姐妹托腔,许是自娱自乐声响大了些,这才传到前院来。”

许问涯若有所思点点头。

何大儒闹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试探说:“愚女驽钝,琴术浅陋,昨日惜音娘子仙乐动人在先,而今听来很扰耳吧?我唤人让她们动静小点儿。”

言罢便要招手派遣仆从去承办,许问涯却显得很是好脾气地道:“生辰一年一回,若是戛然而止,倒显得是某扫兴了。某怕小姑娘们记恨,大儒万莫当真吩咐下去。”

话赶话到这儿,何大儒顺势讪讪地转移话题,他生怕待会儿的词集里暗暗藏了什么以供许问涯发难的“孝”、“母亲”的色彩,所以不敢就此同他开战诗词歌赋的谈论,于是赶忙见风使舵地调转话头,提起了这许七郎那位于自己府上待嫁的未婚妻:“也是,说起来,江陵宋府的三姑娘此刻也在那儿凑趣儿呢,府上没甚好玩,宋三姑娘镇日跟着我二孙女儿做些女红、读写诗词,今个儿好不容易有些玩头,别平白扰了她的兴致,是我欠思虑了!”

不知是否是何大儒的错觉,许问涯不再显得漫不经心,仿佛侧耳谛听,待他言罢,许问涯莞尔,脸上似乎显出零星赧然之意来,“劳烦何公收留,知道您好茶,今日我特地带了福州的半岩来,咱们可以边品茗,边探究此本词集。”

何大儒听他言语间又拐回了词集之上,心头便是一咯噔,越发笃定其上一定有坑。他一心只想转走许问涯的心思,见许问涯对未婚妻上心,于是干脆自作主张,一鼓作气地将许问涯带到了可以得见生辰宴的地方。

许问涯对业康伯府的地界不熟,猝不及防被这油滑老翁带了笼子,再抬眼,只见不远处奇葩名卉掩映的地方裙裾来回、彩幔翩跹,还好因着生辰,场地被精心布置过,四处隔断有垂帐、屏风等遮挡物,这才不至于令他冷不丁间撞见更多。

里头尽是闺阁小姐,未出阁的大有人在,这般偷窥之行着实很是不雅,许问涯当即凝眉欲要质问,余光里却不期然闪过一道熟悉丽影。

风一拂,鼻端香息缥缈,是宋三爱用的兰草水,清雅耐闻。规避已然来不及了,视线转得比念头快,几乎是下意识地,许问涯踅身看去,就见那一隅花拥草簇,姚黄、赵粉的百雨金团团盛开,仿佛浮动于蔓草间的道道霞彩,一道窈窕之影手持团扇,正以扇面追赶一只翩飞的长尾蝴蝶,身姿与蝴蝶同样翩跹轻灵。

——这是他头一回目睹“宋浸情”长大后的真容。

那道映在他漆黑眼瞳中的侧影温婉灵动已极,浑身被日光额外关照,描摹出柳弱花娇的美好身段,一时之间,周遭所有人、事、物,尽皆沦为陪衬,惟余她独自鲜亮,也不知是错觉,还是心动怦然而致,落在他眼中的“宋三姑娘”,竟有闪闪发光之意。

半晌,许问涯反应过来,赶忙退了一步,回身,大步往来处走。

何大儒看看不远处的云湄,又看看阔步走远的许问涯,抚须一笑,很是胸有成竹地提步追了过去。

***

那厢云湄被何冬涟戳了戳脊背,疑惑地转过头来,就听何冬涟小声提醒说:“这是我祖父养的,不然也不会立秋了还没死,别扑了。”

云湄听了,赶忙讪讪地收回了手,致歉道:“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我是实在没事干才……”

弹琴?她可是断断不敢上去露怯的。

对诗、斗画?她连宋浸情的笔迹都还没能仿照到一模一样的地步,那便更不用想了,哪里敢贸然当着这么多京中小姐的面儿展露笔锋。

探讨时兴的妆容?她不在京城生活,不知当地风行,描妆水平虽然自信,却令专业的明湘看得作呕,这么一想,还是干脆别去了。

于是几番思虑下来,唯有在花厅里吃吃茶,可碍于要维持宋浸情不嗜甜口细点的口味,坐在那儿也就喝茶了,便连干果都得斟酌着用,是以与其端坐原地发馋,那还不如出来走走呢。

只是没承想,现下连只蝶都不能玩了。

今儿府上一位姨娘的女儿办生辰茶会,云湄难得不被明湘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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