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至屏气凝神,垂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
原本收在被窝里的手悄悄向上,探入枕头的底下。
那里放着一根从槛窗上拆下来,没有安回去的木棍。
屋顶的脚步停歇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它的主人在犹豫,还是迷了路。
仅仅两三息的时间,风声再起。
粗砺的瓦片摩擦生响,有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手,悄悄挪开了房顶的一片青瓦。
一豆月光垂落,顾至虚闭着眼,隔着拳头大小的空洞,对上了一只充满血丝的眼珠子。
“……”
握着木棍的手稍稍收紧。
那只肝火过旺的眼珠子盯了他好一会儿,悄悄将瓦片挪了回去。
月光消失,室内重新堕入黑暗。
几声细弱的脚步在屋檐掠过。门外有什么物件轻飘飘地落地,停在他的门口。
那人从屋顶,跳到了他的房前。
一柄锋利的小刀顺着门缝捅入,下压,抵上了门栓。
横亘在房门上的木栓被刀片抵着,一寸寸地往右滑动,直到离开门缝,摇摇欲坠地垂下一段。
“咔”——
伴着沉闷的撞击声,木门被人推开了一道缝。
微风涌入房中,无力消散。
一个中等身量,戴着暗红色帻巾的男子扒着门,借着门缝,谨慎地探查。
没有听到动静,他用极其缓慢的速度,极有耐心地轻推木门。
因为移动的速度过慢,木门没有发出声响,就这么静默地被男子推开。
整个过程耗费了十余息的功夫。等门户开到容许一个人通过的程度,他侧身踏入房中,再用同样的力道,小心而缓慢地关门。
门被彻底掩上,男人舒了口气,背对着门板,从怀中掏出一块打火石。
微弱的火光亮起,男人又从佩囊中取出一支窄而短的青铜灯,点燃灯芯。
幽昧的火光被他用一只手小心地罩着,仅从指缝间投射出丝缕。
男人移动灯盏,让这丝缕寸光在房中缓缓移动,帮他查探房内的每一样器物。
暗光照到东南方向,探到了墙角的一张矮榻。
矮榻上躺着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紧闭着眼,无知无觉地熟睡着。
男人试图看清少年的脸。可是光线太暗,他无法看清,便提着小灯,踮着脚,缓缓靠向矮榻。
在距离矮榻还有两步的位置,他终于勉强看清了少年的脸。
男人停在榻前,将声音压得极低,迟疑而试探地唤了一声:
“顾至……顾郎?”
少年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呼吸也无比微弱,仿佛死了一般。
男人眼眸微动,伸出手,探向顾至的颈侧。
骤然,一只冰冷得不似活人的手攒住他的腕骨,旋即一股巨力让他被迫前倾,连带着青铜灯一起跌向床榻。
男人当即做出反应,将青铜灯往身后一丢,便要制服那只手的主人。
可他抓到的是一个麻布做成的枕头。有一道风从他的身侧掠过,来到他的身后。
男人眼神一厉,被攒着扭向背部的手借势向后,欲予对方一记肘击。
却被一个坚硬的物件挡下。
男人手肘上的麻筋被撞得一颤,当即疼得脸庞扭曲。
顾至一手抓着男人的腕骨,一手横着木棍,在用木棍截下男人的肘击后,格外流畅地绕到男人的身前,夹着他的另一只手,抵在他的颈部。
“你是何人?”
清亮的少年音响起,却和他的手指一般,沁着凉意。
被木棍压着脖颈的感受并不太好。仅仅能透得过气,却避免不了紧迫的窒息与恐惧感。
男人却只是疼得抽气,并不回答顾至的问题。
顾至松开木棍,从身后掐住男人的脖颈。
掉落在地面上的油灯歪着脖颈,将最后的光芒投射到榻前。
顾至站在男人身后,左手按着男人的手肘,反剪着压在男人的背上;右手绕过男人的另一条手臂,以束缚环抱的姿势,掐着他的咽喉。
冰冷的手没有任何温度,像极了死人。
男人恍惚地想着,忽略左肘的剧痛,急迫地询问:“你是顾郎?”
“先回答我的问题。”顾至缓缓收紧指节,毫无温度的指腹嵌入颈部的皮肤,带着不容拒绝的逼迫。
“嗬——”
男人的喉口溢出呛咳,顾至却没有收手,仍然用力扣着他的喉骨。
“你的……嗬……脖子上是否有一条……黄色丝绦……”
扣着颈部的指骨一滞,稍稍松开寸余。
“上头挂着天禄玉坠。”
顾至冷漠垂眸:
“你是何人?”
男人看不见顾至的表情,却能从一再重复的询问中感受到他的不耐。
借着陡然畅通的气道呼吸了几口,男子交代道:
“我姓徐,颍川人士,受人之托,来救一个名叫顾至,且佩着天禄玉坠的少年。”
天禄玉坠安然挂着,藏在顾至浅色的中衣之下。
顾至反诘道:
“为何伸手探向我的颈侧?”
男人一口气差点憋在喉口,忍气闭上眼,一股脑儿地解释:
“天太黑,我看不清你的脸。我试着喊了你一声,可你一动不动。因为怕找错了人,我就想稍稍拉开你的衣领,看一看玉坠在不在。只要你挂着那条玉坠,那便八九不离十了,纵使你昏迷着,我也要扛着你,带你逃离此处。”
“……”
顾至松开男人,退后几步,维持着恰当的距离,
“若不是你最初喊的那一声,你也不能全须全尾地站着。”
男人摸着自己的脖颈,捡起地上的青铜油灯。
燃油倾洒了一些,好在并没有漏完。
他转身看向顾至,对着那张年轻而隽秀的脸,斟酌着询问。
“可否让我看看那个玉坠?”
顾至拨开中衣的领口,食指挑出黄色细绳,将晃荡的玉坠露在外头。
那坠饰已经有了一些年头,黄色的丝绦有些发暗。玉坠极小,只比大拇指的指盖大一些,雕刻成栩栩如生的天禄,寄托着“破病消灾、福运绵长”的祝愿。
确实和那报信人描述的……以及他看过的画像别无二致。
此刻的顾至倒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与刚才判若两人。
男人松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顾至已先一步开口。
“让你来救我的是谁?”
男人道:“他姓戏,与我是同乡……”
顾至扫遍了原主的记忆,也没找到一个姓戏的人。
他不由蹙眉。
原主的记忆虽然零碎,但最重要的亲人与朋友都被他深深地刻在心中,哪怕所有人面容都模糊不清,他们的名字,原主至死也不曾忘却。
这个姓戏的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正沉思不解,忽然听到对面的男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颈间的伤是怎么回事,谁伤了你?”
男人向前走了两步,见顾至面无表情地抬眸,他只得停下。
但这靠近的两步,已经足够他借着灯火看清顾至脖颈上的伤。
伤口还未完全结疤,显然是近期留下的。
想起窗外的木槛,男人横眉薄怒:“曹操竟如此对你?”
“……”
虽然并不想为曹操多解释什么,顾至却也不想让别人替自己背上黑锅。
“不是曹操。”
顾至道,
“还有,你太大声了。”
怒气悬在半空,男人重新压低声音:“事不宜迟,快随我离开。”
顾至眉目未动:“为何要随你离开?”
“曹操如此折辱你,甚至不肯让你处理伤势,你为何要留下?”
顾至奇道:“曹操何时折辱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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