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蒂斯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
她把一天所有的收益都倒在桌上,有整整25个硬币,然后在自己床下的小匣子里倒出所有的硬币。
她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125个没错。
这些钱足够让戴维斯一家撤诉吗。朱蒂斯有点拿不准,她总觉得这些钱还是太少了。
一块马蹄铁一便士,但由于订单数量的波动和同行的竞争,一个铁匠一个月通常只能赚18便士左右,扣掉各种原料费以及给工会上缴的会费,盈余差不多只有12便士。而一袋面包就要一便士,所以即使每顿都吃最便宜的黑麦面包,偶尔开开荤,也只攒下了这么点钱。
朱蒂斯看着那堆硬币自嘲地笑了笑,当初以为当铁匠可以养活自己和科林斯,靠着父亲积攒下的声誉,说不定能在兰开夏郡过上富裕的日子。但现在看来,似乎还不如接受姑母的邀请,去当她的女佣。尽管这个提议在当时的朱蒂斯看来是赤裸裸的羞辱。
戴维斯家只有两个主要的劳动力,老戴维斯和约翰,他们都依附于索伦家族,在其庄园下卖命干活。朱蒂斯不太清楚这类非自由农民的收入,但他们需要一年四季为领主效力,并在每年末交付一定的农田租金或者等价值的谷物,所以她猜测戴维斯一家的年收入不超过50便士。
用戴维斯家两年的收入去买一条半死不活的人命,似乎是比很吝啬的交易。但朱蒂斯翻墙倒柜,实在再找不出多一个硬币了。
况且科林斯又没有下毒之实,朱蒂斯怔怔地看着那一小堆硬币,祈祷戴维斯家能同意这笔生意。
她将那一堆硬币又重新装回匣子里,再把匣子装到自己的布包中。
那一晚,朱蒂斯是抱着包入睡的。一整夜,她都没敢放开手。
天亮的时候,朱蒂斯睁开眼。这一夜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睡着了,但又好像一睁眼就醒过来。她的心中始终记挂着戴维斯一家是否撤诉,所以根本睡不安稳。
临出发之际,朱蒂斯决定再去挖点甘草根,她祈祷戴维斯一家会看在她的诚意上同意撤诉。
带着铁铲,提着篮子,斜挎布包,朱蒂斯出门了。
沿着河岸,像上次一样,走走停停地挖甘草。天色刚亮,一切都还很模糊,冷冽的空气穿过鼻腔让整个喉咙都很不舒服,但很快就会适应的,朱蒂斯这样安慰自己。
这次挖甘草根比上次轻松不少,朱蒂斯本就是力大无穷的类型,掌握了窍门后,每次铲土都能发现一些甘草根,然后深入挖下去,直到连根拔起。冻得刺骨的天,朱蒂斯硬生生铲出了一身的汗,贴身的内衣紧紧地附着在身上。
虽然很不舒服,但朱蒂斯还是坚持到篮子半满才停下。拎着大包小包的去戴维斯家,会让朱蒂斯比较有底气。
这种低声下气求人办事的生活真的让朱蒂斯几乎每时每刻都如坐针毡,只要有一天戴维斯家不撤诉,朱蒂斯就根本没办法有正常的生活。
一颗心像被丝线吊着,上面是不知何时闭合的剪刀口子,下面是炼狱,只有这个摇摇欲坠的中间态是安全的,横竖都是一条死路。
来到戴维斯家门口的时候,朱蒂斯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才开始敲门。这几天没有一刻她的神经不是绷紧的,每时每刻她都在告诉自己只要这样做戴维斯一家就会撤诉,只要这样做科林斯就会被放出来。她一直沉浸在戴维斯一家会同意撤诉的幻想中,因为如果不这样想,她根本熬不到这一天。
但当要面对真实结果时,朱蒂斯的脑子闪过无数的可能性,约翰的病情加重,戴维斯一家又把她赶出来,或是,戴维斯一家生气地将她也告上法庭……
她挣扎了很久,还是开始敲门,叩叩叩——
叩叩叩——
没有人开门。朱蒂斯贴上门才听见屋内深处传来隐约的争吵。
“自从约翰娶了你,就怪事不断。现在还发生了这种事,还好结果不错。如果这之中出了什么差错,我不会放过你的。”
“说什么有一大笔钱,但根本只有零星几个子儿。约翰能娶你算你踩了狗屎运了。”
随之又是一阵锅碗瓢盆摔打在地的声音,甚至有推搡之感。
索菲不讨喜是一个几乎整个兰开夏郡都知道的事实,约翰苦追科林斯未果,才在不得已下娶了索菲,这个父母双亡但有一笔丰厚遗产的女人。索菲和科林斯截然不同,她是一个普通的农妇,没有得天独厚的外貌条件和可以独立谋生的一技之长,说话也不讨喜,大多时候只是沉默着干农活。
戴维斯一家图那笔遗产,索菲需要和人结婚,本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但钱花光了后,留给索菲的就只剩苛责,三天两头的打骂和数落已是司空见惯。
朱蒂斯更用力地拍门,几乎可以说是把手掌狠狠砸了上去。
“我是朱蒂斯!有人在吗?”
争吵声停了,过了一会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双沟壑纵横的手拉开门,是老戴维斯,身旁站着怒气未消的艾米太太,低着头的索菲和远处的珍妮特。
“你来干什么?”老戴维斯身形佝偻,嗓音粗重地问,他浑浊的眼睛从上到下把朱蒂斯扫了个遍,透露着一股阴鸷的气息。
朱蒂斯被他看得很不舒服,干笑了两声,把自己早上挖的甘草根送到老戴维斯手里。
他垮着脸,手指在甘草根周围翻来翻去,似乎在找什么,当发现整个篮子真的只有甘草时,他猛地把篮子塞回朱蒂斯怀里,怒斥:“别整天拿这些没用的东西来搪塞我们!”
朱蒂斯有些不理解,她连忙解释道:“伯尼医生不是说甘草根对约翰的病症有效吗?但是他那边没有甘草根,所以我自己去挖了。”她再次把篮子奉上。
朱蒂斯紧张得额头冒汗,反复摸着斜挎包中的匣子。老戴维斯看起来心情很差,不,不如说戴维斯一家现在都被阴森恐怖的氛围笼罩。
老戴维斯听完,脸色和缓了一些,接过篮子递给艾米太太,但还是面色不善地说:“你还有什么事?可休想用这点破草药来让我们撤诉!”
心脏像要冲破身体般狂跳,朱蒂斯接连深呼吸几次,还是心一横掏出了包中的小匣子。然后郑重其事地递给老戴维斯,说:“这是我和我妹妹科林斯所有的积蓄,如果以后有赚钱,还会拿来给你们的。我恳请您撤销对我妹妹的指控。”
这是她和科林斯所有的积蓄。
老戴维斯皱了皱眉,两个女人能攒出多少钱。但当他接过沉甸甸的匣子时,一丝窃喜滑过他的心中。这个重量,应该少说得有一百便士吧。
掀开盖子,堆叠的钱币让老戴维斯的语气不禁温和了下来,“你先进来吧,有事我们在屋里细说。”
珍妮特和艾米太太也涌上来,争着用手掂量匣子的重量,但索菲始终孤立地站在一旁,这个家族的喜怒哀乐似乎全然和她无关。
老戴维斯笑眯眯地问道,“这里面有不少钱币吧。”
朱蒂斯回答:“是的,有125便士。”
艾米太太惊呼:“125便士!”珍妮特也惊讶地看着她。
老戴维斯挑了挑眉问,“这么多钱,都是你们俩姐妹这几年攒的吗?”
朱蒂斯原本想说是,但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最终还是说:“不是,我和科林斯的积蓄很少。我们变卖了家中父母留下的一些物件,又向其他人借了一些钱,才凑足了这125便士。”
“这样倒说得过去,不然单凭你们两个怎么可能攒下这么多钱?”老戴维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满意地掂了掂那个小匣子。
朱蒂斯庆幸自己答出了让老戴维斯满意的话,她看着现在老戴维斯、艾米太太和珍妮特的表情都不错,再次开口,“那能给科林斯撤诉吗?”
老戴维斯和艾米太太面面相觑,最后珍妮特说:“我们得先数一下钱币的数量,看看你有没有骗我们。”
此话一出,老戴维斯和艾米太太忙应和道:“对!谁知道你有没有戏耍我们,这么多钱普通人一下子可拿不出来!”
然后老戴维斯走到一个桌子旁,哗啦啦地倒出所有的钱币。
艾米太太和珍妮特忙围上来跟着数,他们兴奋而又贪婪地看着眼前的钱币,眼中透露出不可思议的光。
一个两个,老戴维斯边数边把硬币堆到一边,所有人的眼神都在那叠钱币上游走。
朱蒂斯看着戴维斯一家兴高采烈的样子,觉得科林斯的事情把握很大,但隐隐约约,她总觉得有人在探头看。她猛地抬头看向四周,什么也没有。
她安慰自己,可能是近期太紧张,出现幻觉了。因为戴维斯家所有行动方便的人都聚在这里了,怎么可能还有人探头呢。
戴维斯一家沉浸在数钱的喜悦中,无暇顾及朱蒂斯。
一百二十四,一百二十五!
老戴维斯和艾米太太相视一笑,他们绝没想到一个铁匠身上可以榨出这么多钱。
朱蒂斯看他们停止了数钱的动作,小心地问,“那可以撤销对科林斯的控诉吗?”
老戴维斯的声音中透露着止不住的喜悦,他先前的阴郁和沉闷一扫而空,面部的皱纹像舒展开的线团一样,不再乱糟糟地纠缠成一团。
“约翰的事呢,我们也商量过,觉得确实不全是科林斯的错。”
朱蒂斯紧张地看着老戴维斯一张一合的嘴,她已经没有办法呼吸了,胸腔里像是塞了棉花一样,堵堵的,全身的器官似乎都在此刻停止工作,只为了听老戴维斯的下一句话。
老戴维斯边说边绕到桌子前,用身子堵在那堆钱币前面,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朱蒂斯的视线。
朱蒂斯没空管这个老男人的那些小心思,只焦躁地想让他说出撤诉。
“但是呢,”老戴维斯看着朱蒂斯,似乎很为难的样子。
朱蒂斯提心吊胆地问:“怎么了吗,您还有哪里不满意的,我都可以改进。”她和科林斯的全副身家已经都拱手相让,现在的她没有办法承担老戴维斯再多一句的拒绝。
“约翰这个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他身体这个样子,会给我们家带来很多负担。”
朱蒂斯点点头,担忧地握紧拳头。
“所以我们希望,撤诉以后,每个月你能再给我们家十便士。”老戴维斯和蔼地看着朱蒂斯,似乎他才是那个给钱的慷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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