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阮玉山搬了把椅子坐在鬼头林前面。
阮峙的尸体在三天的大雪中几乎冻成了冰雕,这里的气温太低,阴气太重,三天过去尸体也没有发生任何腐败和变质。
云岫静默地站在阮玉山身后撑着伞,又一次同阮玉山站到黄昏时,他低声开口:“除了先祖,谁能证明布衣真假……”
“你的意思我明白。”阮玉山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只是现在布衣真假已无关紧要了。”
阮峙不仅是阮府的长辈,更是红州的重臣。
倘或布衣是真的,阮玉山便动不得鬼头林;倘或他们竭尽全力收集证据证明布衣是假的,那依旧是落人话柄——难道一个花甲老人,州土重臣,赌上自己一生的名誉以死相搏,就是为了在他面前编织一个谎言吗?
很多时候事情的本质不是最重要的,旁人是否信服才最重要。
毕竟阮峙是实打实的没了,此事已成定局,他阮玉山为了一个决策逼死了阮家老臣,还要继续一意孤行,也不占理。
阮峙的死因不能公开,阮家对外只能宣称其突发疾病,如此关头,阮玉山若再在此事上掀起波澜,势必会引起阮府内外议论纷纷,届时关于鬼头林的事,反倒更容易走漏消息,让日后的钟离四察觉到蛛丝马迹。
从阮峙死的那一刻起,阮玉山这盘棋就注定下不走了。
阮玉山沉思的视线在阮峙的尸体上停留了四天,到现在,他忽然往椅子背上一靠,搭起了二郎腿。
府里熟悉阮玉山的老人们都明白,阮玉山这姿势一摆,代表他要开始六亲不认了。
“鬼头林离现在的阮府有多远?”阮玉山问。
云岫答道:“林子在府邸后方石场,从阮府正门算,加上府邸进深,是七里半;从后门算,没有府宅进深,便是六里半。”
鬼头林依附阮家祖上的石宫而建,那些石宫修得密而小,是当年先祖尚未下山建府时所住,算得上阮家的祖宅。
后来阮家定了爵,先祖也按朝廷吩咐领了赏,安安分分挑个地方建了如今的阮府。
“六里半……”阮玉山想了想,又问,“俶海到林子有多远?”
俶海并不是海,而是一片位于红州境内的巨大湖泊,湖水连着陵江和红州的护城黑河,湖底生长着红州独有的珊瑚丛,水质似海,才取名俶海。
“鬼头林在红州内沿,俶海很近了。”云岫说着,目光一凛,“您……”
阮玉山语气平静:“府里剩下那帮老东西,该收拾的收拾了,该打点的打点了,废不废旧制只是一张纸的事。钱他们收了,即便我不出声,活祭一事此后也没人敢再提。只要我在一天,此事便兴不起来。想必阮峙也清楚,所以他死也只挑了鬼头林门口死,为的只是不让我动这个地方。”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不动就不动吧!在鬼头林外,开渠引水,修一条护林河,把这地方给我隔出来,生生世世地隔出来。没我的命令,不许修桥搭路,更不许任何人踏入。从此以后,这里就是红州禁地。阮峙要守着它,就永远在这儿守着它。”
他说完,漠然地瞥了前方的尸体最后一眼,果断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府邸去,身上漆黑厚重的大氅在狂风中摆动着衣角:“即日起找人量路画图,把俶海的水引过来,尽早完工。”
开渠修堤不是上下两嘴一张就能见到成果的事,冬备春工,从定长定坡,到确定水位,再到引水分流,阮玉山紧赶慢赶才赶在枯水期结束前做好了所有准备事宜。
当红州第一注来自俶海的水流引入石渠时,钟离四在穿花洞府亲手种下的第一株桃花也发芽了。
他睡在院中那把吱呀响的摇椅上,从嗅到一股隐秘的花香时开始苏醒。
墙角那支月季开花了。
这是钟离四第一次在笼子外迎来一个春天。
阮玉山走后他便学着在院子的花圃里种树,钟离善夜给他移栽了一些树苗,他又自己埋了些种子,在地里乱七八糟地种着,钟离善夜听他的动静说他种得不对,他知道也不改。
等阮玉山回来再改吧!
钟离四心想,再乱的花再乱的树,阮玉山回来了,总有法子把它们修整得规规矩矩。
如果自己什么都做了,阮玉山回来干什么?他得找些事情给阮玉山忙活忙活。
于是钟离四花圃里的灌木花丛长得高低错落,横七竖八,毫无观赏性可言:两株月季之间长着一颗白菜,梨树和橘树之间又搭着一架子佛手,月季和梨树之间种着一片小葱。
他从椅子上起身,听见身下的摇椅跟随他的动作发出了干涩缓慢的摇动声,这不由得引他回头看了一眼。
钟离四总觉得自从阮玉山离开的前一夜,这椅子被他掀翻倒地后,便出了故障,像个摔了一跤的老骨头,再不复从前的灵活。
阮玉山离开的这三个月里他时常想亲自动手检查检查,可临到头了又觉得椅子发出这样的声响很有意思。每响一次,他就会想起阮玉山离开前的那个夜晚,静谧又热烈。
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把阮玉山连人带椅子一起掀翻——他的脾气就是那么坏。
但钟离四不会再跑去钟离善夜的院子了。
他应该会抓紧一切阮玉山离开前的时间多和阮玉山待在一块儿。
钟离四走到月季前,摸了摸月季,又顿下身摸了摸茂盛的小葱。
原来春天如此鲜活,有如此多的颜色。
钟离四不免在心里遗憾,他同阮玉山针锋相对地度过了一个枯黄的深秋,又相濡以沫过完了一个雪白的冬天,却错过了他从未见识过的鲜艳的孟春。
夏天吧。钟离四暗暗决定,夏天阮玉山还不回来,他就去红州找他。
阮玉山不肯告诉他红州在哪儿,问钟离善夜,对方也不说,钟离四知道,这是阮玉山特地给所有人下了封口令,不许他出门乱跑。
这里的人不说,他总会问,只要下了山,他有手有脚,还怕找不到一个红州?
他又不捣乱,他只去看一眼阮玉山。
看一眼就回来。
他一面想,一面往土里浇水。
正浇着,外头有小厮送信来。
钟离四擦了擦手,接过信,见着信封上写“四叔安启”,便知信是阮铃送来的。
阮铃的第一封信送来时,正好是除夕,钟离四原本惊诧于阮铃身处军纪最严格的骑虎营还能往外送信,打开信件时才知即便是骑虎营,每人也每月有两次前往乐营的机会,只要肯用钱,从乐营寄出去的信,比寻常驿使还快上许多。
他后来也陆陆续续给阮铃寄了些回信,无非是问他身体如何,在军营是否吃饱穿暖,又从府邸拿了些衣裳银子一并请人送往骑虎营,可无一例外阮铃下一次再寄来的信件中都没有回复他的问题,既不说衣裳银子收没收到,也不说上一封回信几时读的。
钟离四留了个心眼,有一次特地在信里问了阮铃寄去的衣服合不合身,镇气环是否有效,并在信中叮嘱对方记得回复,然而下一次收到阮铃的信件时,对方依旧没有提及任何。
钟离四便明白,阮铃那边收不到他的任何回信。
他也不再写,只把信看过后收起来,像保留阮玉山的信一样保留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中。
唯一不同的是,阮铃的信钟离四会平平整整安放在盒子里,每半月打开一次,而阮玉山的信他总忍不住开盒翻阅,重温完这一封又去看那一封,每一封都被他看得翘边卷角。
这次他照旧是把信看过放进了屋中的锦盒,随后便离开一朝春阙去陪钟离善夜吃饭。
谁知走到一半,听见下山采办货物的小厮在前头边走边聊,说是饕餮谷的三小姐前些日子被送去天子城结姻,临走前还挑了个小蝣人给自己做陪嫁。
钟离四一听,当即拦下二人,问道:“哪个小蝣人?”
能叫三姑娘看上的小蝣人,除了百十八,他再想不到别的。
这两个小厮原本只是闲谈,全然不知钟离四就在自己身后,当下乍然被拦,吓了一跳,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四公子。”
钟离四将他们扶起,仍是迫切地问:“方才听二位谈及饕餮谷三小姐出嫁,可知她挑走的蝣人叫什么?”
两个小厮对此颇为为难,按理下人们绝不该把外头随便听来的消息拿进宅子里在公子们底下嚼舌根,若被拿住,那是要大大问罚的。
奈何此次被钟离四撞个正着,他们不敢不答,只说:“小的们也只是采买时偶然听外头人说了一嘴,就两句,刚才已被公子尽数听了去,别的实在不知。”
钟离四也不废话,从兜里掏了钱,塞进这二人的手中:“烦请你们下山帮我打听打听,三姑娘出嫁带的哪个小蝣人,几时启程的,现下送亲队伍到了何处,离此地有多远,朝哪个方向。越详尽越好,拜托二位了。”
两个小厮接了钱,一面为难,一面又想着阮玉山嘱咐过的,举凡钟离四的命令,满宅上下应从尽从,他二人便也只能应下。
不过两日,消息便打听到了。
三姑娘出嫁指明要带的蝣人叫百十八,大概七日前送亲队伍从饕餮谷启程,因队伍庞大,所带物件繁杂,过关流程也繁复,所有人抵达天子府大抵要一年时间。
两天前队伍在此地三十里外入了关,消息才漫漫传到这里。只是送亲路线并不经由此处,按照习惯,三小姐这几日应该都在离山脚南边最近的一处官驿休息。
钟离四在听这消息时,特地支开了林烟,待两个小厮说完,又拿了一袋银子出来,对方却怎么都不肯收了,只说职责所在,打赏总不该把人养得贪得无厌。
钟离四倒并无什么打赏的意思,最多只把自己手上的银两看作酬劳,见对面二人说什么也不收,便也只好作罢。
是夜,那罗迦又跑到他院子里偷花吃。
钟离四穿着一袭亮缎睡袍,悄无声息打开屋门,再悄无声息走到那罗迦身后,面无表情地一把揪起那罗迦的后颈皮,把那罗迦提得两只前脚离了地,嘴里嗷嗷叫着,一边叫,一边还有花瓣从嘴角落出来。
“我说最近院子里的花怎么开一朵少一朵。”钟离四捏住那罗迦的嘴,“你是嘴痒了,还是皮痒了?”
那罗迦两只后腿在地上捣年糕。
“少在我面前装可怜。我不是林烟,更不是你那个耳根子软得要命的爹——林烟不在,你爹也回红州了,你只有被我拿住。”钟离四把那罗迦拽到屋檐下,“吃棍子还是吃鞭子,你选一个。”
那罗迦倒在地上,对着钟离四翻肚皮。
“都不想?”钟离四蹲下身,嘴角缓缓扬起一个讳莫如深的笑,“那你就起来活动活动。”
那罗迦翻肚皮的动作一顿。
片刻后,屋子里熄了灯,钟离四换好一身银面赤金刺绣的劲装,拿着破命,大步流星地走出绣帘台。
才走到月洞门外,他停下脚,回头望了一眼院子里那株红艳艳的珊瑚梅,又走回去,走到珊瑚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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