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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初到江南 ·小序

·小序

曲闲孑然独行十四载,一向觉得自己运气好。

前十二年,他是个小乞儿,在车水马龙里讨食讨生。有人投他三铜钱,有人掷他五馒头。深巷一蜷便为床,大叶一扯便为被,时间也不过是匆匆几回日月转,只是转得人难眠。

第十三年,他替当今丞相府出逃的小女挡了贼人一刀,鲜血吓得他脑袋发晕,却依旧想着茶馆外听来的尚书府的十五两赏金。

第十四年,他带着十九两,和一个新名字晏曲闲离了京城。翻山越岭走走停停,要到家乡去,看看说书人讲的江南是不是那样的好,十里荷花三里柳烟,家家户户悬珠帘。

几月时间一转眼,家乡近在眼前。荷花未见柳晚绿,他背着行囊,听见桥上有人说:“偏我来时不逢春。”他笑的眼弯,因为巧他来时夏将至。

他在江南的一个山中远镇里买了个小院,背靠青山前临溪,蝉声阵阵催人眠,靠着捡草药也能度日月。

日光照林风动叶,他在小院的山上捡到个青年。那人身上的鲜血流的那样多,比得上当初小贼的那一刀让他流的血。他把那人带回小院,三日未眠细细照顾,本想着最好几个月,青年就能醒过来,结果第四日,他就对上一双凝墨的眼。

那人问他应怎么报答,是名利银钱还是奇珍异宝,亦或是什么夙愿。他望着窗外芭蕉叶,笑道:“我想要你和我签婚契。”

金钱,名利,他好像都不想要,只想触触看京城茶馆外那个瘸腿说书人口中的姻缘,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好到他未曾见过的爹娘能因这个不惧生离死别,好到丞相小姐能因这个逃了府,夜夜吹笛只为见心上人一面。

那人好似在犹豫,抬手点指掐算,最后说了一句:“我的正缘并非你。”他疑惑:“那在哪里呢?”那人只道:“在几千年之后。”他听到这话笑弯了眉眼,手中捧着的药草都落了一地。

他道:“那是几千年之后的事情啦。”他告诉那人,他不在意。

婚契最后签成了,被他藏在柜中最底下的木箱里。

此后五十九年,他与那人在这个小院里瞧了一个又一个四季。少年抽条成青年,青年再到暮年,那人的模样却一直没变。总会从深山里带回来些新奇东西,也会一点一点的教他识字写字。

待到某一日夏夜,他在院中看到一白虎的酣眠身影。萤虫绕在它身旁,伴着此起彼伏的蝉音。他弯了眼,从院中退了出去,在后山药屋内待到了天明。

这一夜,无人说,无人明。

第七十三年,听着窗外清雨闲打芭蕉叶,那人坐在一旁,怀里是散着陈气的木箱,听他讲初入人间的十几年,听他从京城讲到江南,最后听到他的那声叹息。

晏曲闲当然是运气极好的,在江南点点烟雨中合上双眼,在柏期点燃的烛火当中深眠。

七十三年,寿终正寝。

……

几声鸟鸣清脆,唤了白日青天。

一只手提了提肩上快滑落的布袋,掠过旁处林叶时没忍住掐了一片新叶。指尖湿润,似是遗留的晨露,又仿若叶脉汲取地潺潺泉流溢出。

少年垂下头看了一眼呆在掌心的叶,欢欢喜喜的放到了胸前。从长街的这头走到那头,少年的手都未曾放下。

布衣陈旧,因着往些年搓洗,有些发硬。叶片紧紧挨着胸口的位置,随着如鼓的心跳一阵一阵的颤动。

满目的绿都染透了晨风,扑到脸上时都一股子清凉意味。街上行人到倒不比京城少,早摊都陆陆续续的摆上了。左右望一望,商铺里挂着绮绸,就连户上都悬着珠链。

白玉珍珠一串一串,摇的比湖柳还欢。

旁处的湖里莲叶亭亭,似乎都要漫到天边。柳条早已过了抽新的时日,正晃着那深深的绿色弯叶招呼行人,有些枝条垂弯,轻轻触了水面,引得过惯了闲适生活的几尾鱼在荷叶间隐隐浮啄。

掌心的叶片都带上了欣喜的温度,晏曲闲听着不知哪里传来的歌谣,弯了眉眼。他喜欢这,喜欢这翠柳如烟小人间。

此处便是江南,李说书谈的江南。

却又比李说书口中那十里荷花三柳烟,家家户户悬珠帘的江南好上千倍万倍。

因为他已然到了他未曾见过的家乡,到了将要属于他自己的家乡。

眉间突然被扇子轻轻一敲,晏曲闲抬头,李说书那长胡子好似就坠在他眼前,一边手摇着折扇,上头写了八个大字——他当时不识字。李说书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才搓搓他那胡子翘起脸:“小东西——这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当时曲闲在啃着李说书丢给他的米馒头,理也没理他一句。但他后来认得出徐字了,因为丞相府小姐夜里悄悄给情郎写信,窗外夜色乌黑,就连卧房内都昏暗怕人,唯有木案上的微微烛光,映着三个人。

中间的少女柳眉杏目,发上松松簪着支银桃钗,许是烛光太温暖,都烘得她颊上微红,一只手压着纸,另一只手悬着笔,顿了几次都落不下去。

曲闲守在左边,靠着烛灯都快打起了瞌睡,脑袋都快掉到到了书案上,秋棠守在右边,一只手捏着墨条,瞧着曲闲眼睛快要阖上了,墨条在砚台里磨一磨,对面小孩的眼睛就又睁开了,还趁着小姐不注意悄悄打了个哈欠。

待到蜡油都堆了几堆,烛芯“噼啪”“噼啪”响个不停。窗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带着几声鸣了半夜也不倦的蝉鸣,几人顿时慌做一团。

少年鼓气一吹,烛火瞬灭,蜡烟也急急忙忙的飘起,到显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晏栀梧往书案上一趴,丝锦云绯罩衫恰恰好盖住了纸宣,又浅浅显出几行情意缠绵的词句。

秋棠只是轻轻把墨条放下,贴着窗棂仔细听着脚步声,一只手缓缓将窗推开一道缝隙,几缕月光投在了木地上,又有几缕刚好落在了晏栀梧和曲闲的眸中。

曲闲听不见脚步声了,只注意到一声比一声大的蝉叫,他怀里还抱着有些温热的烛台,脑子里是不知哪年落在他旁边陪着他睡觉的那只金蝉——翅膀透亮透亮的,比李说书说的琉璃都要好看。

他也说不清过了多久,一刻钟?一时辰?曲闲觉得小姐肯定能说出来。

秋棠把手放下来,盈盈地朝晏栀梧一笑:“小姐,走啦!”许是担心外面那人没走远,秋棠还用的气声。晏栀梧顿时松了几口气,曲闲瞧着她头上的簪子都变得放松了许多。

她轻轻直起身,衣袖却放仍在纸面上,秋棠一瞧就明白了,一只手捏起小姐的衣袖,一只手压在纸上轻轻地将纱衫与宣纸分离。

轻轻一声,烛火又被点燃了。

云绯罩衫被墨色浸染,宣纸上却没晕花半分。小姐次次写信都会念一遍给他们听,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他们认。

曲闲识得中间那几行字,那是他除了自己名字以外最熟悉的一句话:“栀梧亦念徐郎。”

曲闲与李说书说时,李说书正闲着无事自己点茶,曲闲看着茶花一点点凝成,耳边忽然又是李说书的声音,惊的茶花都颤了几分,那人笑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曲闲没来得及回他,对面的人有兀自叹了一声,脸上细纹都瞧这比往日还要多,他说: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啊……”

李说书这次没摸他的胡子,只是也随着幼稚的曲闲一起,盯着茶盏里的茶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茶盏里清云游天,风过水皱。

“咚,咚咚”拨浪鼓几声闷厚。眉心又被轻轻一敲,李说书的身影消散,他对上了婴孩一双纯稚的眼。

婴孩被抱着,趴在挽着头发的母亲肩头,一只手闲不下来拿着拨浪鼓晃啊晃,比湖边的柳条都要会摇得多。

几绺头发浅浅,又被红绳束成一个朝天辫,牙还未长出几颗,张嘴笑时只有前面两颗门牙见人。被晏曲闲发现了也不收敛,又用手里的拨浪鼓碰了碰少年的脸。

像极了年画里的年娃娃。

曲线伸出手指,敲敲了鼓面。伸手时绿叶从他手心里轻飘飘的飘落,落在了尘泥里。“咚咚”两声又逗得婴孩笑声不断,拨浪鼓奖赏似的又贴近了晏曲闲的眼。

抱着他的女人似乎发现了自家小孩闹腾的动静,还没来得及从小摊贩上接过那骨梳,就转过头来。

瞧见自家小孩拿着拨浪鼓要碰着少年,拿着帕子的手轻轻拍了拍婴孩的手,“璟儿,莫要胡闹,可不得恼了哥哥。”接着带些歉意看向了曲闲。

少年瞧着不过十二三岁,脸上擦了些灰尘,背着旧蓝色的布袋,眼睛却比那松湖里的水还要粼粼。

她初为人母也不过六月有余,见着孩子难免会生出些照顾的意思。从怀里拿出个青翠的果子,塞进了曲闲的手里。“自家后院结的果子,璟儿调皮,小郎君莫要生气。”

小摊贩在后头将东西都打包好了,女人听到呼声后转身接过,用帕子轻轻拍了拍怀里婴孩的背,朝曲闲一笑,便随着人流走了。

“咚咚,咚,咚咚”拨浪鼓的声音又响起,跟着人流往前去,再往前去,晏曲闲隔着人流望了望,似乎听见了女人哄小孩的歌声。

江南送给他的绿叶飘走了,又赠给他嫩色的脆青果。

晏曲闲把果子塞进了布袋里,又从里面拿出快干饼,一路跟着人流慢慢走。他见着了许多人,有深青短打衫挑着新货,额上的汗仿佛先带来了夏日的热,货郎高声招呼着,让行人都让让。有执扇公子一袭白衣,比晏曲闲还要悠悠,一步两摇扇,慢慢踱到了长玉桥上。

少年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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