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果然在门口等她,两个人许久没见面,手握紧了就不肯分开。
小翠又高兴,又偏过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泪,口中只说,“都怨我,都怨我!不该手松了使她们乱传,让你遭罪。内务府没为难你吧?我听见他们与崔嬷说,要来收你的东西,把我吓得胆也没了,魂也丢了,后来听说你被调到养心殿,我心里一口气才缓下来。”
连朝说,“咱们到亭子里说话。”
临溪亭前面就是一汪水池,四周花木扶疏,这里最能听见乌鸦。
在开阔的地方,离门边远,也没什么外人,连朝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着安慰她,“都还好。不然我怎么今天能见着你呢?至少项上人头还在,对吧?”
小翠着急道,“都什么境况,你还和我说这种开玩笑的话!”
连朝说,“你更不必怪自己,那就没道理了。我仔细也想过,当初既然写这东西做消遣,天下无不坏之网,总会有这么一天。何况我并没有署名,于谙达还能抓准了我,便知道再怎样辩解也是无用。”
小翠隐约也明白这里头的关窍,“你是说,从查到那书到于荣光来提人……都不是偶然?”
连朝百无聊赖地笑了一下,“谁知道呢?”
小翠一时无话,再问也不能深问了。撒开她的手,不知道是不是讲到心事,偏靠在栏杆上看湖水。
风吹过的时候,一片片落叶顺其自然地飘在湖面上,小翠擦了把脸,囫囵说,“仗着这里没人来,管事的谙达们好脾气,张千又没来捞叶子。”
连朝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靠过去,按着她的手。细腻掌心相贴,影子就被框在池水的倒影里,“所以还好有你呀。我把包袱一拆开,看见里头整齐的衣裳、物件,我就知道你还平安,知道这些都是你为我做的。至少我还能回来看看,上头也没把这件事牵扯开来,就很好了。”
“就很好了……”小翠喃喃,“我已经在这里看了两年的落叶,在宫里看了第三个秋天。”
“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我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的时局,我该怪谁呢?怪自己时也命也,没赶上好时候?我们不是包衣里选出来的,我们是在景仁宫贵主子跟前学规矩,是等着指婚的恩典,不是注定了要来做什么宫女的!现在成什么了?满腹的本事,成了消闲的点缀,到头来还得写东西给她们传,哄她们玩。被查问起来,我们倒成了笑话!”
连朝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彼此静默无言,但见落木萧萧下,琉璃瓦在日光披拂中,明亮得如同神佛的金身。
还是小翠“嗐”了声,说不讲这个了,挤出笑问她近况,“好容易能见你一回,是我不懂事,又提起这些,惹人伤心。在御前都好吗?御前的人有没有为难你?每年八月初二,都能见一见家人,如今你到御前去了,是不是也可以见到了?”
连朝说是,“应该就这两日,会有名册下来。我看榻榻里的都在赶鞋,做花儿,等我做好花儿,我再托人送你,咱们虽然见不到面,心意不能少。”
“以前每年你都会做。”小翠笑了,赧然,“那我可等着你的花。那你不就能见着你玛玛?太好了!总听你提起她,如今也算因祸得福,了却心愿。”
小翠的声音低微下来,敛着眉目,“我也不晓得几时才能有机会,再见一见我的阿玛和讷讷。”
连朝想了想,“我也还拿不准。但是这次见面,下次还不知道在哪里。以前听你说你家里也在京中,我若是真的能见到,托家里人,也与你家报个平安,岂不便宜。”
小翠迟疑着,“那就得为难你,还劳动你家里人,牵扯更多……”
连朝说,“上头明令,让宫女见家人。是内务府躲懒势利,只排前面的,咱们才没见着。你要怕麻烦我,只当我没说过,你要是放心我,我知道你家里在哪儿,阿玛讷讷是谁。趁着我还能见你,快快地说。”
小翠欣喜道,“劳你给我家里人带话,就说小翠问家里人好吗?玛法玛玛,阿玛讷讷们都好吗?我、我如今在宫中当差,很好,请家里人不要挂念我,过个几年,自然会相见。”
尾音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惶惶的胆怯。
连朝不免触动,“你家里长辈们都安在,知道你过得好,真是慰籍。”她握紧了她的手,“你放心,这话我一定托人帮你传到。”
“说了这么久的话,倒忘了我的正事。”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晴空朗照,煞是好听。
她们二人忙撒了手,双双回身行蹲安,口中道,“奴才给淳贝勒请安。”
与岑虚扶一把,“快起。”小翠很识趣,再行个福身,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眼,便走了。
连朝都看在眼里,起身再道回谢,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多谢贝勒爷良苦用心,让我能重回故地,再见见姊妹。”
与岑温声道,“该当的。”
她也不多言,从袖口中取出荷包,双手端正地奉与他,微微颔首,“您的荷包。”
他双手还搭着马蹄袖,想必是觐见太后时放下的。接过荷包,并没有触碰到,倒似清风拂过水面,轻飘飘地过去了。
与岑端详一阵,也不知道是端详荷包还是端详她,复笑道,“帮你一个忙,有没有好处?”不等她答话,又自顾自地说,“帮我把马蹄袖挽起来吧。”
连朝见周围没人,小翠刚去了,便低下头,替他挽马蹄袖。规整的月白色,翻在腕子上,隐约有奔腾的龙纹。天潢贵胄,素来如此。
他笑吟吟地看她,乌黑的发,低垂眼显得娴静,颇有家常的美好。
她并不是很明艳的那种美,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倾国倾城的美人。如若要用两个字形容她,应当是清秀,兼之一点黠趣,两者中和,不偏不倚,像是山水画中旁逸斜出的一片疏枝。
而她的眉眼是朗阔的,令他连声音都不自觉放得柔和,“你怎么知道荷包是我的?”
连朝说,“你进去的时候我恰好出来,你来之前外面没别人,御前的人目光如梭。再者,寻常人也用不起这样的荷包。”
他似乎存心逗她,语气都带了些埋怨似的,“你怎么不还给我,还得等我叫人给你传话?是有几年未见,不认得我,还是觉得已经长成,就彼此生疏?”
于是拖慢声调,要叫她小名,音还压在舌尖,她便红了脸,急忙接住他的话,“我临时有事。你不要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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