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召张太岳来不只是为了旁听谈判嘱托关键,还要拜托张太岳如掾大笔,将谈判内容仔细粉饰后上报。大安倒没有保守到满清后期那种疯批模样,但天·朝上国的傲气肯定还在,估计是不太愿意内阁重臣和西洋蛮夷打交道的。而这个时候,写汇报的一支笔就格外的重要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既交代了事情脉络又能轻描淡写不刺激情绪,这就是顶级秘书的功力。
不过,这种玩弄笔杆子的报告,糊弄糊弄寻常官员和监国的裕王还可以,决计糊弄不了飞玄真君这种粘根毛比猴还精的究竟老登。这也是世子千万般顾虑,总是担忧“宫里的关难过”的缘故。以往常旁观群臣与老登斗法的经验,在这种关卡他不敢报一丝一毫侥幸的心思,递交了奏折后又设法见了李再芳黄尚纲一面,重重地请托了两位大佬。
先前禁苑失火,多亏了世子临危不惧轰开火海,黄尚纲这种贴身的家生子才没有跟着飞玄真君一齐飞升九霄;这恩情确实是刻骨铭心不能忘怀,黄公公每每也思索如何补报;所以拿到奏折后毫不推迟,藏到袖子里便去侍奉皇帝,打算趁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心情舒畅的时候呈报上去,再从旁边随时转圜说情,竭力促成这件事。
应该说他的运气是很不错的,这几天皇帝的心情都非常好,不但从未责打宫人,独自打坐时还总会发出某种迷之诡异且不可理喻的微笑。黄公公相处多日见得久了,倒也渐渐适应了过来,并不觉得奇怪,只是拎着拂尘侍奉在侧,仔细窥伺皇帝的神情。
静默了半盏茶的功夫,飞玄真君终于从道家心斋深定的状态中脱出,徐徐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宫人赶紧上前按摩手脚,舒缓气血,真君则仰头默了一默,忽然开口:
“穆祺应该有折子上来吧?”
又是这样的口吻,这样一半似预言,一半似猜测的话!这几日皇帝打坐入定,清醒时总要说出一二句莫名其妙却又仿佛极有深意的话来,反复思索后浑然不可解释,倒真像是得道成仙未卜先知的前兆——即使黄尚纲这样久经考验见多识广的宦官,心中也难免生出不可形容的惶恐来。
他不敢在这种匪夷所思的神通面前玩手腕,只能老老实实低头:
“圣明无过皇爷,是有一个折子。”
形象已经近似半仙的皇帝
微微一笑,极为从容:“那就给朕看看。”
他随手接过奏折,将这份由张太岳精心撰写的公文上下扫了一眼,随即了然于心:
“穆祺已经和西洋人谈好了?”
“是。”黄尚纲俯身:“已经和海商儒望约定好了,先买一百万的木头试一试,今年冬至前海运至天津,三年之内将船只备齐;船上的水手水兵责成兵部挑选,先用小船训练战法,宁肯人等船,不可船等人。”
穆祺再疯再癫,这种事情上也不敢有丝毫的马虎。或者说,整套海防的计划在他心中已经酝酿了很久,一上手立刻就拿出了预定的方案来。
当然,要是只顾着自己拿方案下决断,不让君父侧身其中有点参与感和掌控感,那也是擅权乱政,不配当飞玄真君手下的臣子;所以黄公公又补了一句:
“世子也说了,他毕竟年轻不懂事,不敢担当这样的大事。在海防的大方针上,还得求陛下拿主意。”
皇帝嗯了一声,神情平缓而又从容,他随手抖一抖衣袖,五指指尖朝上,大姆指及食指翘起,结了一个三清指印:
“都有些什么方针呐?”
让领导拿主意不是让领导当苦力,真的夯吃夯吃给你想个方案出来。懂事的下属一般都会拟好方案备选,领导只要打勾就行。
“世子呈报上来的有三个方案。”
“喔。”圣上抬一抬眼,显然是对整个流程早已熟稔:“又是进言献策那一套,下策中策上策供朕挑选?”
“这倒没有。”黄公公小心翼翼的转述原话:“世子说,他呈报的是上策、中上策和上上策。”
飞玄真君:…………
飞玄真君霍然睁开了眼,面无表情的瞪着黄公公。
说实话,这种回话实在是匪夷所思到了癫狂错乱的地步;但如此的癫狂放在穆国公世子身上又莫名的合理,甚至有一种久违的安定感。所以真君沉默片刻,重新闭上了眼睛,大抵是不予计较:
“都是些什么方案?”
“主要是在建造的规格上。”黄公公小心呈上了一份清单:“上上策建造的都是大船巨舰,所需的水手工匠规模也很大;中上策大船小船兼举,人手也要少一些;上策主要建造小船,人手也最少。三策各有优劣,但请陛下定夺。”
说是各有优劣,但在即将进入巨舰重炮的大航海时代,海战中颠扑不破的真理就是个“大”字——大就是好,多就是美;只要有十余艘排水量上千吨的巨舰,那就是能在辽阔水域中纵横无敌震慑宵小,轻而易举控制住整个东亚的制海权。巨舰的威力、效率、震慑力,从来不是区区小船可以媲美。如果真要说缺点,那大概也只能说一个“贵”字——巨舰用的木料就在数十万两以上,后续的保养维修更是永无止境的天文数字,要是没有足够的储备,是绝对养不起这种活爹的。
贵的东西唯一缺点就是贵,但这是朝廷的缺点,是国库的缺点,是挥霍无度的老登的缺点,却绝不是巨舰的缺点。哪怕知道老登绝无可能选这样昂贵的方案,穆祺仍然忍不住在清单中大肆渲染此方案的种种优势,尝试着打动一下老登的心——没错,飞玄真君大概率只会选又省钱又有体面还有那么点效用的中上策;但只要能在心中埋下一点伏笔,等到将来国库充裕,总可以想一想这消耗巨大的上上策吧?
但出乎意料,飞玄真君根本没有接过这张精心草拟的清单。他只是曲动手指,又结了一个五岳印:
“那就选上上策吧,尽早把大船造出来。”
黄公公:?
换做穆国公世子当面,大概马上就会顺口答应下拜谢恩,火急火燎催着内阁立刻拟旨明发制造既定事实,管他老登是脑子发昏口不择言还是一时糊涂忘了计较,总之先把事情办成再说。但黄公公毕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还是要委婉的提醒一下皇帝:
“圣上的训示,臣下自然凛遵。但先前有人上了折子,说这样办海防,开销实在是太大……”
大安朝廷的保密制度依旧是发挥稳定,世子的海防计划刚刚交上去,内阁这把大花洒就立刻启动,向四处拼命喷洒绝密消息。而朝中文官亦不负众望,已经有人拿到消息后紧急动手,在不知哪位靠山的指示下上书通政使司,开展了我大安朝历史悠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党争,启动!
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皇帝面色不变:“要多少?”
黄公公小心道:“兵部做了预算,如果真要打造大船、训练水手、制备巨炮,一年的开销恐怕在六百万以上。”
政治就是人和钱,能搞到钱就能搞到权。海防兴起
后刷刷分走这么大一块财政蛋糕,也难怪有的人要心急。即使皇帝早有谋算,听到这样的数字,脸色也不由微微一变。
不过也只是微微一变而已,在长久的经历天书刺激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已经历练出来了云淡风轻的心性,基本不再会为一点银子的小事烦忧动容;毕竟,当你知道自己过几年就可以躺着赚千万两的时候,前期一点小小的开支就实在微不足道了。
六百万两换一千多万,这样的买卖谁会不喜欢?
所以,飞玄真君只是再抖一抖衣袖,盘膝坐定,五心朝天,双手各捏法诀,深深吐纳出一口浊气。他头顶的青叶花冠随吐纳而起伏摇摆,四面水汽亦蒸腾氤氲,那一份从容自若的飘逸闲散,仿佛真是仙人临凡,实在不必为这点俗事烦心;
吐纳之后,真君只淡淡说了一句:
“只为了六百万两就闹到朕的跟前来,上书攻讦无休无止,朝廷的官员还真是操心呐。”
黄公公:?!!!
等等,什么叫“只为了六百万两”?
六百万两还不够吗?
如果黄公公没有记错,数年之前江南洪灾河北旱灾皇帝又要修宫观,几处开支下来国库一空如洗,还硬生生拉下了九百万两银子的亏空;而为了分这九百万两银子的大锅,内阁六部中央地方斗成一团,皇帝急完阁老急,阁老急完尚书急,尚书急完督抚急;在上面的是急急皇帝,在下面的是急急大臣,那才是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呢——当时国库空虚河北流民随时可能武装进京与朝廷痛陈利害,飞玄真君是上窜下跳躁得嘴角都起了大燎泡,怎么不说一句银子无所谓呢?
那时事情急迫到了极点,还是次辅的闫阁老一时脑子短路,居然想出了什么改稻田为桑田的狗屁主意,并险些真的推行了下去;多亏了穆国公世子及时发癫,躺下来大喊什么向经济学先驱闫阁老致敬,才勉强刹住这股风气,拖到了后来财政缓和的时候,没有闹出大的乱子……
怎么,现在穆国公世子不发癫了,皇帝又开始癫了呗?
“只有六百万两银子”——真是吃了灯草灰,放得轻巧屁!除非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真的功德圆满,学会了吕祖点石成金的大神通,否则内阁就是死也死不出这么多银子的。
黄公公目瞪口呆,嗫嚅
不言,皇帝则气定神闲,端坐不动。作为大安朝实际上的户部尚书,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对朝廷的财政情况其实是相当有数的,所以在说出这句话时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着实在不行就从小金库掏钱——当然,这绝不是真君骤然转性居然知道体贴国情,而是在权衡利弊后理性的抉择。本来皇权尊贵,找几个白手套刮一刮地皮倒也不是不行;但时间毕竟太久,进度也难免拖沓;想一想唾手可得的利润,也就只有狠心自己掏钱了。
飞玄真君当然是天下独一份的独夫民贼,但终究是一个聪明老辣的独夫民贼;什么时候该下本钱,什么时候该收割,老道士心里自有一本账目。为了将来的光辉前途,他绝不会吝惜今天这点消费。
可黄公公显然还没有跟上版本,虽然不敢公开驳皇帝的嘴,但也站在原地没有吭声,额头上渐渐沁出了汗珠。飞玄真君对自己的体己人还是很照顾的,扫一眼后破例问了一句:
“朝廷里还有议论?”
“是。”黄公公如蒙大赦,赶紧俯身回禀:“世子在内阁议事时说了,三保太监下西洋之后,中土已经很久没有造过大船了,所以打算延请外藩的工匠来教授造船的技艺;又说东瀛、泰西在航海上别有心得,可以重金求取。孰料话刚刚出口,同来议事的左都御史欧阳进便起身怒斥,指责世子谄媚外夷,恬不知耻,长他人之威风,说什么‘宁可使中夏无好船只,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闹得很厉害……”
说到此处,黄公公也不觉停了一停。实际上当时他正在内阁围观,目睹的双方争吵还不绝止这么一点;在欧阳进说什么“谄媚外夷”时,世子尚且神情平静,不以为然,直到欧阳进越扶越醉,居然以东瀛诸事指责穆国公府通倭,那一瞬间穆国公世子的脸色才勃然而变,露出了极为凌厉而堪称可怕的表情——某种从未见过的表情。
这样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再不见踪迹;甚至世子还特意请托了黄公公,烦他在皇帝面前大事化小,以免转移了汇报的重心。但黄公公久经风波,依然一眼就看了出来:在这区区一句指责之后,欧阳进与世子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政敌,再也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皇帝当然并不知道重臣之间这点隐伏的风波,或者说知道了亦不会在意;他也猜到这欧阳进必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多半只是
借着党争的名头争夺财政分割的大权而已;但听到什么“谄媚外夷”,难免也有些不悦,于是哼了一声:
“‘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欧阳进又待如何?”
“欧阳御史指斥了世子举荐西洋工匠的方案,说他是私通西洋,用心叵测;又主张细细查访,严守礼教大防,中土官吏的一分一厘,都不许与西洋有所瓜葛……”
应该说黄尚纲还是很公忠体国的,他有意淡化了内阁的争执,省略了欧阳进大量凌厉狠辣且恶毒的指责,尽量缓和这一场争吵的政治效力。可惜,因为不明就里,他的缓和起到的作用恰恰相反——叙述其他的指责也就罢了,说到什么“一分一厘都不许瓜葛”的时候,皇帝的脸色立时勃然而变!
什么叫“一分一厘都不许瓜葛”?意思是朕将来给那什么银行投钱你也要拦着呗?!
什么叫“严守礼教大防”?朕将来成千上万的银子是不是也要给你防一防?!
朕的钱!朕的国债券!朕的九百万一千万和三千万!海贸运输金山银山,你们一句话全给葬送个干干净净,还要望朕感谢你们吗?!
——欺天了!!
飞玄真君的嘴角和眼角一起抽搐,额头立刻就爆出了青筋;旧伤未平气血翻腾,他霍然转头,眼中射出了两道凶光!
“好,好,好!”皇帝冷声开口,寒气逼人而来:“穆祺用了几个西洋的工匠,他们说穆祺私通外藩。但穆祺可是朕亲自任用的——照他们这个意思,是不是朕也私通?!”
“你去告诉他们,如果真要这么想,那就不用藏着掖着;这些人不必阴阳怪气,可以立刻到太庙里下跪哭祖宗,去告发朕和朕的人私通外藩,祸乱朝纲!”
·
皇帝雷鸣电闪一通怒火,轰得黄公公两腿打颤神思恍惚;好容易云散雨歇收了神通,他才逮着机会出去传旨,顺便躲一躲这浑然莫名的风暴。
训诫完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欧阳御史之后,黄公公又要给世子递话。但找遍了内阁与国公府都不见人影,只打听到最近几日都在京郊歇息,说是在实验什么“火箭”。
一听到火箭,黄公公就想起飞玄真君二号,在一想起飞玄真君二号的种种波折,黄公公从头到脚就简直没有一处不想发抖。但发抖也没办法,黄尚纲还是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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