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在河床之上翻滚,露出底下阴森森的白骨乱石,冷风拂过枯树上挂着的残破白布,拖出烈烈风声。
“孟婆”眯起眼和蔼地笑了笑,并不睁眼,抬头缓缓开口:“诶呀呀,小姑娘你这是急什么呢,规矩婆婆我还没说清楚,这汤的效用也还没说,喝什么喝,还真是年轻气盛。”
祁桑闻言,从方才的急切之心中抽离出来,定了定心神,歉疚道:“抱歉,是我心急了,请婆婆见谅。”
“……”这神秘的老婆婆眯了眯眼睛,布满皱褶的手缓缓抬起,而后指着案上的空碗,轻声不紧不慢地道,“这一碗汤,喝下去便会折损三成的阳寿。姑娘心急之下,可就不明不白地失去了三成阳寿了。仙海十四洲的人大多长寿,没什么意外,便可轻轻松松活到一千岁,修为若上去了,甚至可以说与天地同寿——姑娘的这三成折去,可就只剩下七成了。”
老婆婆顿了顿,又将指尖所指方向移到中间那碗上,接着道:“饮下第二杯,便算付出九成阳寿作为代价……而若是饮下这最后一碗,无论神魔,便只剩下三百年整的岁数。也就是说,仙龄三百岁以上的人会当场毙命,哪怕如姑娘这般年轻有为,也只会剩下一百余年的残生。”
听完她的话,祁桑略加思索后便点了点头,问:“代价我清楚了,多谢婆婆,那么这问题——”
“欸。”老婆婆将手收回来,垂在木桌下,意味深长地问,“可姑娘身上不是背负了万民的性命么?天命在肩,居然要为了一个人而弃苍生不顾么?”
“天命在肩?”
闻言,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旋即才回忆起玄易阁之上傅千钟前辈和容澜阁主的话,说是天命,倒也有些私心。自己体内的这块玄水鉴迟早会被命无咎发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努力拿到足够的筹码,纵然应了那个“无解”的命数,也能拉命无咎垫底不是吗?
祁桑回过神,将视线重新放到眼前的汤碗上,只道:“那件事我会尽力周全,而这件事,我也不可能轻易放手。婆婆既然以此为诱饵引我停步,便该清楚我的想法。”
“万一,婆婆我在骗你呢?”
“婆婆也说万一,有一线希望,便已足够。”
老婆婆问:“用自己来换早已不在的人,值得么?”
不知何时,风已然停了。
荼漓不敢打断两人的对话,却也不是很想祁桑接着喝下这什么破汤,只紧张不安地拿爪子勾衣裳上的银线。
祁桑自然而然地回道:“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想与不想。思虑过多,不过一个‘不想’二字,这件事绝不可能成为我权衡再三之下的选择,比较的分量都太轻了。无论什么时候,我的心底大概只有一个答案。”
眼前这位自称“孟婆”的神秘人似乎怔了一下,而后缓缓舒了口气,才轻声说道:“那……婆婆我就说明下需遵循的规则——无论你问什么,婆婆我只能回答‘是’或‘不是’。”
只能回答“是”或“不是”么?
祁桑不由得咬紧牙关,心绪翻涌,万千思念争相冒出来,最后松开牙关,只问出一个稀松平常的话:“她还好吗?”
若是阿娘尚在人世,身形消散,是否只留下了魂体于此世间飘荡?无论如何猜想也算不上一个“好”字。
可偏偏,她还是想听一个确切的“好”与“不好”,情况或许并没有她设想的那般糟糕……
“孟婆”摇了摇头,淡淡回:“婆婆我相信,在姑娘心底,她如今的情况定然称不上一个‘好’字。”
果然。
祁桑眸光波动,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深呼吸几下才堪堪稳住心绪的起伏不宁。
“孟婆”有些不解,沉默片刻后,忍不住开口问她:“但为了这么一个问题,便肯心甘情愿付出这些代价了么?三成阳寿,可不是三年、三十年——”
祁桑只淡淡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只有想与不想,与阿娘有关的所有事都是要紧事,怎么不是心甘情愿呢?
她朝案上的第二碗汤伸出手,荼漓此刻见了,吓得连忙叫起来:“不可以!桑桑大人!太危险了,您别喝这个……”
可它也只能在言语上劝阻,动手或是跳下去打翻这碗汤,它不太敢。
不是害怕桑桑大人事后惩处它,而是它隐隐约约觉得若是错过这几个问题,桑桑大人大概会很内疚自责。
祁桑放下碗,恭敬道:“第二个问题,请问婆婆,阴阳玄水鉴可是能救她的神器?”
没有人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拦下谁,花费心思摆出这些仅仅只为了告诉她一个没什么希望的事。收取她的阳寿?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这位“孟婆”既然出现在此,必然说明阿娘的事尚有转机,而她如今所接触的事无外乎“玄易阁一行”和在那片月湖上望见的剑影。
无论是和“玄易阁”一般,为推动天命而来,还是单纯为此事的某个关键而来,都侧面说明了此事绝不会原地踏步,说不定……
“孟婆”闻言点了点头,而后又缓缓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第三碗汤饮尽,祁桑开口问:“那最后一个问题,我还能见她一面是吗?”
不再是午夜梦回时蓦然惊醒后令人心悸的雪地,她与阿娘最后的记忆实在不该停留在此。
她还想在初晗的晨光中,推开门便能望见那道熟悉而心安的身影。
许是最后一个问题显得珍贵些,老婆婆郑重地问她:“……确定是这一个问题?”
“嗯,还请婆婆回答。”她点了点头。
“是。”
言罢,眼前的木案消失不见,就连不远处的断桥也化作横亘河面的腐朽木桥。
祁桑及时唤住身形变得透明的人,忙道:“还请婆婆稍等片刻。不知晚辈可否冒昧一问,婆婆离开地府特意来到此地见我,可是别有深意?若是只为解答这三个问题,又是为着什么?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但言无妨——”
“……”
“孟婆”原本迈开的步子顿住,良久,才低声喃喃:“小姑娘,一个人独自承受天命是件十分难得且令人心疼的事,婆婆我只是偶尔听见虚空之中的低泣感到一阵不忍。天道无情,对众生一视同仁,可无罪之人却受如此苦难,在漫长的时间里忘却一切,只余茫然而空洞的呼吸。
“因果往复,吾却想让这‘错缪’的因种下一个‘善了’的果。”
话音未落,祁桑眼前升起一阵浓雾,她忍着不适将雾气挥散,再睁眼,身前已无老者的身影,一如来时,了无痕迹。
荼漓见神神叨叨的怪人已经离开了,便仰头在她耳畔道:“桑桑大人,这个神秘的老婆婆居然诅咒您,千万不要相信,什么三百年的阳寿——只是,您为何要喝这个来路不明的‘汤’?这个问题回答得模棱两可,这人想必是实实在在的一个骗子!可这……万一真的就只有三百年?”
荼漓磨了磨牙,不太敢说下去,连忙“呸”了好几声。
祁桑倒是不怎么在意,那汤其实和水没什么区别,无色无味。
她继续往下一层走去,淡然道:“怕什么,说不准我还活不到三百年呢?如他们一般可以窥见天运的特殊存在,也只是看见了命运的那么小小的一部分,我的路啊,还是要靠自己去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别人说的不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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