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前厅里，沈松正倚在紫檀圈椅上，捧着定窑茶盏细品。
茶烟袅袅中，他眯眼打量着眼前这袭缥碧长衫的少年——
裴景笙执礼而立，衣袂间似有松风拂动，连映在地上的剪影都透着清逸之气。
此刻的裴景笙，倒显出几分少年锐气来。
“好茶。”沈松搁下茶盏，眼尾笑纹舒展。
这丈人看女婿，倒是愈看愈中意。
裴景笙双手捧着锦缎包裹的木匣，言辞温雅：“沈伯父，这是家父在江南访得的孤本。”
却并非要送予沈松——
“想着沈姑娘素喜诗书，特来相赠。”
他言语举止虽沉稳，眼角眉梢却藏不住欢喜。
沈松捋须笑道：“你这孩子，倒是上心。”
这话里三分调侃，七分赞许。
他信手翻开案头书卷，语气慈和：“来，陪伯父品评几句文章可好？”
功名文章方是立身正道，儿女私情终属等闲。
莫要因旁骛之心，误了读书进取的正途。
他沈家的女儿，岂能担“不贤”之名？
女子当以贞静持身，方不负这清贵门风。
裴景笙放下锦盒，执礼道：“请伯父赐教。”
沈松反将书册一合：“明和，圣人之道，当如何持守？”
裴景笙闻言抬眸，眼若秋水澄净。
他略一沉吟，从容道：“博学于文，行己有耻。”
八字清越，虽不掷地有声，却自有一派岳峙渊渟的气度。
他目若寒星，言辞铮然：
“今之士子耽于性理空谈，终日坐论大道，却不知圣学真谛正在躬行。此辈言过其实，行不逮言，岂非舍本逐末？”
他目光越过沈松肩头，恍若望穿天地：“圣人之道，要在即物穷理。经籍固当研读，更须遍格万物。”
沈松凝视裴景笙，这般年少便有主见，不随流俗，言必及义，来日必非池中之物。
若得此子，平生无憾。
老裴好福气！
裴景笙瞥见沈松面上深刻的法令纹，终是稍敛锋芒，将那些“不合时宜”的见解按下不表——
当朝科举独尊经义文章，却视律法百工为雕虫小技。
若能效仿古制六艺，让学法之人明刑律、辅教化，习工之匠通技艺、利民生，何愁天下英才无用武之地？
只是这等革新主张，眼下还不是时候。
沈松微微颔首：“此论确有见地。”
忽又正色道：“然治学如逆水行舟，贵在持之以恒。”
这般长辈的夸赞也是老套路了——
任你如何出色，总要敲打几句，以防生出骄躁之心。
沈松轻叩茶盏，见少年目光总往檀木匣上飘，不由失笑：
“罢了，强留个心不在焉的，反倒没趣。”
于是朝廊外轻唤一声，转而对裴景笙道：“卉娘此刻该在漱玉亭备了茶点，你且去吧。”
见少年耳尖微红，又含笑添了句：“让听柳跟着伺候，也好添些热闹。”
这番安排，既周全了礼数，又遂了少年心意。
恰如春风化雨，了无痕迹。
“谢伯父成全。”
裴景笙耳尖倏地飞红，偏还要强作镇定地执礼。
只是嗓音里那丝轻颤，与怎么抿也抿不平的唇角，终究露了少年心绪。
沈松略一摆手，廊下候着的丫鬟便会意上前，福身道：“裴公子请随婢子来。”
行过九曲回廊，初夏的风裹着花香拂面。
引路的丫鬟在月洞门前驻步，抿唇笑道：“小姐就在前头亭中，婢子就不去扰了。”
说着遥指不远处花影婆娑的凉亭。
只见六角亭周遭牡丹正盛，姚黄魏紫竞相争艳。
风过处，落英缤纷，恍若天女散花。
亭中一道窈窕身影隐约可见，正摆弄着石案上的茶具。
沈卉迟正在沏茶，抬头看见裴景笙，眼里顿时盈满笑意，顺手把茶夹放在石桌上。
起身时罗裙轻旋，带落几瓣沾衣的海棠。
“可算来了。”
她语带娇嗔，眼梢却弯成了月牙儿。
裴景笙指尖无意识地在锦缎上摩挲了下，这才递过檀木匣：
“前次听你说寻不着《山陵记》，恰巧家父在金陵旧书坊觅得。”
说话时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轻颤的睫毛上，“看看可是这个刻本？”
沈卉迟的手指刚碰到书页就停住了，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这是前楚刻本！”
她急忙翻了几页，突然看见那枚银杏书签，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枚银杏书签，叶脉上细细写着“迟日江山丽”——
正是去年秋日同游小弥山时，他们一道拾的落叶。
“难为你还留着……”她声音轻柔，像是怕惊醒了书页间沉睡的旧时光。
方才洗茶时总也冲不淡的愁思，此刻渐渐化开了。
裴景笙瞧着沈卉迟终于真心笑起来，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
他从怀中取出锦囊，指尖轻巧地挑开，现出一支白玉簪。
玉质如凝脂般温润，簪头雕成含苞玉兰，花蕊处一点嫣红，恰似少女羞红的脸颊。
裴景笙的耳尖，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他摊开手掌，那支白玉簪安安静静地躺着，像是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示人。
“逛店铺时一眼相中，想着……定然衬你。”
如玉般莹洁，却比玉更坚韧。
沈卉迟双颊微红，却坦然将玉簪递回。
她略略偏首，露出一段雪白颈项，发丝间的茉莉幽香随风轻漾。
“既是你的心意……”她眼睫低垂，目光流转间偏不看向裴景笙，“不如就由你为我簪上。”
这举动虽然逾矩，可她神情坦荡，反倒显得恰到好处。
阳光透过花叶，在她鬓边投下细碎光斑，恍若无声的期待。
说来有趣，沈卉迟不那么“贤惠”的一面，反倒只愿意在裴景笙这个外姓人面前展现。
真真有趣。
玉簪轻轻插入发间时，裴景笙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抖了抖。
“我就说这簪子配你，”他故意说得轻快，“现在看来，我的眼光果然不错。”
沈卉迟轻轻笑了，裴景笙的心思不言自明。
原来这世间，真有一个人会将她视若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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