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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辛夷引

乌云沉沉,黎阳城还未落入夜幕,驿站檐角忽然晃起盏灯。

"听说了吗?宁王世子前日递了折子..."穿赭色短打的驿卒压低嗓子,惊飞了梁上栖着的寒鸦,"说是要赶在中秋前给李家那两个孤女封赏。"

李锦期指尖蓦地掐进掌心。药框里枯黄的紫菀叶飘落在地下,像极了四年前那个中秋夜,父亲铠甲上剥落的金漆。

"要说李老将军也冤得很..."驿丞啜着粗茶叹气,"当年埋骨岭那场仗,明明粮草出了问题,偏说是轻敌冒进。好在今上圣明,如今要给两位姑娘封郡主..."

驿站旗幡上的"黎阳"二字已褪了色。李锦期咬着甘草糖听茶博士高谈阔论:"听说中秋宴要给陇西李氏的孤女封郡主,赏食邑千户呢!"

采薇听见后兴奋地扯她衣袖小声道:"姑娘要做郡主了!姑娘要做郡主了!"却见小娘子将糖块捏得粉碎,糖渣混着掌心掐出的血丝滴在桌沿。

她暗暗一惊,不再说话,拿着帕子极为轻柔的擦擦李锦期的手心。

窗外的山茶花早已开放不少,风一阵阵推过去,一朵一朵,完好的断下来。

忽有镖师拍案大笑:"什么郡主,不过是圣上拿孤女堵天下人嘴的棋子!陇西李氏打多少年前就败落了,还指望两个黄毛丫头振兴门望不成?要我说,还不如叫我过去做他个上门女婿,我去给那李老将军振兴门楣!到也不亏他那一对如花似玉的黄花大闺女!”

全场哄堂大笑,笑声还夹杂着嫌他不要脸的谩骂,没有一个人在为逝去的英魂打抱不平,也没有一个人可怜那两个孤苦无依,相依为命的孤女,更多的,是觊觎身份、地位、金钱的世人而已。

李锦期带着面纱的脸上冷冷一笑,以前年幼无知真心信了那些人的话,傻傻的以为他们说的都是真相,如今看来……她透过门,看着不远处的门扉匾额上结网的蛛丝,放下茶杯,起身从那镖师身边走过去,离开了驿站。

本身那些人她就不爱搭理,至于这种市井粗俗的鄙陋之人,呵,还是积一些口德的好。

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李锦期奔过市集,身后的驿站里传来了一声惨叫,但很快便戛然而止。

山茶断了一朵又一朵。

竹篓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李锦期望着掌心被篾条勒出的血痕,一时出了神。

"小姐?"采薇走得快,先行去放下药篓,抱着药杵从后院跑来,"方才宁王府送来帖子,说是中秋宫宴要..."

雨水顺着檐角下滴滴答答落着,李锦期拿着药篓,忽然掏出草药塞给采薇:"用三碗水熬成一碗,加七粒相思子。"

采薇应下,还有迟疑:“小姐,这帖子……”

"再去把紫菀焙了,三碗水煎作半碗。"李锦期打断她,声音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的,"阿姊这两日咳得厉害,夜里记得添床蚕砂枕。帖子,给我吧。"

采薇不做声了,将帖子放在李锦期手上,拿着药篓走向后院去。

一声惊雷之下,李之虞的院子里传出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咳声。

西厢房的茜纱窗透着昏黄烛晕。李锦期踩着满地银杏叶靠近时,听见瓷盏碎裂的脆响。阿姊惯用的杏叶纹茶盏滚到廊下,碎碴上沾着暗褐色的药汁。

屋内

李之虞将染血的帕子交给采苹,虚弱地呻吟奄奄盖过窗外雨声:“还有半个月了吧?”

一旁的采苹捂住嘴巴,像是不敢发出什么不该发出的动静来,点点头,虚虚应下。

李之虞看她如此,却是释然一笑:“哭什么,这病既然每年都要靠宫里送来的东西给我续命,那人怎么可能忍心让我真死?”

采苹听到这里,这才带着哭腔克制隐忍道:“若不是当年那种事,小姐哪里来找这种费人命的罪受?”

什么事?!李锦期悄悄靠近,希望能再次听的清晰些。她没敢靠着窗,怕倒出影子来被长姐看见。

李之虞的指甲划过青瓷盏,药汁在案上淌成一团。李锦期贴着门缝,听见采苹压抑的呜咽:"...当年若不是皇帝调走援军,将军和夫人怎会被困埋骨岭...他们哪是战死的...是被活活烧死的...不然怎么舍得留下小姐你受这种罪啊!"

李之虞肃了肃神色严厉喝到:“采苹!”

李锦期摇摇欲坠,只觉得身形不稳,只得一把扶住廊柱,指甲生生抠下块朱漆。四年来缠绕梦魇的疑云突然裂开道缝隙,露出里面森森白骨——原来父母战死那夜的狼烟,竟裹着这般腌臜!

“...当年兵部的批文分明有蹊跷...”李之虞的嗓音比雨声还哑,“父亲怎会不知辎重未至就强攻?定是有人换了军报...”李之虞及时收住,饶是陈年血事,也不再撼动她一丝一毫,她从地上望向院子里的银杏树,忽然就想起数年之前,爹把她举起来摘银杏果子做粥喝的那个时候,眼眶逐渐浸润,李锦期幼时那张带着笑容的脸,也突然的冒了出来。

采苹还欲要再说些什么,被李之虞先一步打断:“行了,即使如此,就好好活着吧,活着总比死了强,活着才有盼头啊……如今圣上要封赏,雷霆雨露,不皆……咳咳咳”李之虞捂着嘴,剧烈的咳嗽起来。

她苍白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眼里满是冰雪与火光:“不皆是君恩吗。”

采苹这才用衣袖捂着口鼻,咬紧牙关,生怕哭出声来。

外面雷雨浑加,乌云缺口之处依旧有亮光撒了过来,李锦期坐在地上,两只手捂住嘴巴,泪水却任由得一点点顺着风刮过来的雨水下来了。随即,一个失魂落魄的背影走向后院的药堂。

采薇见到自家小姐淋着雨如此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堪堪吓了一跳,连忙扔下手中的扇子过去道:“呀!小姐,怎弄的,快,快些过来烤烤火,采薇去给小姐煮碗姜汤去!”

李锦期按住她慌乱的手摇了摇头道:“我无事,采薇,你,你自小从我一起长大,在我心里,你也算得上半个姐姐,如今,我有事,你愿不愿意帮我?”

听到这话,采薇瞬间吓住了,能让她小姐露出这般隆重神态的怕不是什么顶天的大事了吧?

未等李锦期再说些什么,她便“噗通”一声跪下,磕着头不起身:“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是小姐开口,哪怕刀山火海,采薇也去的。”

李锦期拉她起来,小心的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这……”采薇面露迟疑,“大小姐会生气的吧?”

李锦期怅然若失道:“阿姊的病迟迟未好,我,从能识字就能识草药,会被文章就会背药方,学了多年医术,我是个庸人,不是想着救济天下,只是想能为身边人排忧解难,不那么没用,可是纵使我如此努力,也只能做到缓解阿姊的症状,若是此番不治好阿姊,我又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

一听李锦期这番话,采薇就开始着急:“小姐,您别妄自菲薄,只要您平安健康的活着,老爷和夫人才不会怪小姐,大小姐最疼您了,她更不会这般想您的,小姐,您别再说这种话了。算是采薇求您。”

李锦期心理不是滋味,每当她这般惆怅样子的时候,最着急定是采薇,人活一世,居然还有这样形影不离的人在身边无微不至的照顾你,李锦期想,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了,可是现在,她也只能用这人的心软去利用她。

李锦期顺着发梢躺下来的雨水再次流淌在脸上,她再次附耳过去,说了许久...

三更梆子响时,药吊子里的已熬成稠膏。李锦期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望着铜镜中自己泛青的眼窝,看了一会后,她站起身。

是日清晨,李锦期一夜未眠,外面传来采薇叫她起床用饭的声音。

李锦期应声开门,屋外依旧暗沉,不知何时落雨,是不是夹杂一些杂音来吵的心里不宁静,她向外走去,正好迎上采薇那张满是担忧的脸。随即,两人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绕身而过。

饭桌上,李之虞夹住一只包子,放到李锦期盘子里,问道:“昨日自打起来就没见你,做什么去了。”

李锦期眉眼一弯,扮作可怜状:“阿姊,你都不知道,前日我读医书,正巧读到了一株十分奇特的草药,想着和采薇一起去瞧瞧,这不是昨日就一直在山上,明明要的是那背面紫脉样的,采薇给我找了好些都不是那样的。”

"傻丫头,那定是你把采薇的唠叨听岔了。"她笑着往妹妹嘴里塞了一筷子小菜。

“你们两个,昨日是给我采药去了吧,有心了。”李之虞温婉一笑,自从那件事之后,三年来,哪回不是偷着摸着给她弄来药吃,先前不舍得买药,这俩孩子就省着钱,买

了药材磨成药粉掺到她的饭食里,知道山上能采药后,不管刮风下雨,都去踩来给她熬成药膏,还说什么是宁王府送来补气血的补品,每天一碗,可万万断不得。

真是苦了这俩丫头处心积虑的。

"昨天可是把我累坏了,阿姊,我想吃梅子蜜饯了,阿姊帮我买梅子蜜饯嘛!"李锦期拽着李之虞衣袖撒娇,眼角还噙着偷抹姜汁催出的泪花,"要东街第三家铺子现渍的..."

李锦期看着李之虞那微微露出疼爱的神情,她就知道,阿姊一定会不忍心的。

果不其然,李之虞答应了。

采薇紧跟一步:“奴婢也想去,昨日没采好药材,让小姐生气了,今日一同跟着大小姐,买回来好给小姐赔罪!”

采苹斥道:“去什么去,不在家里看好小姐,还想出去乱跑?”

李之虞轻轻制止道:“采薇想去,那便跟着吧,陶陶会安分在家,不打紧的。”

采薇对着她姐做个鬼脸,采苹扭脸懒得理她。

用完早膳后,李之虞便带着采苹采薇行向东街去了。孙管家也一早出去了,整个院落,除了李锦期没有别人了。李锦期回到屋里,脱掉鞋子,待马车声彻底消失在巷口,她赤足奔进长姐闺房。

到底是有什么秘密?

屋内颇暗,李之虞的房间摆设不算多,还留有一架古董,是之前家中败落,那些没舍得变卖的东西。李锦期走近,细细端详着。一盏茶的工夫后,博古架上的珐琅瓶拿下来将底下的罗盘拿起来,掀起《山居秋暝图》,对着一处空缺装上左转三圈,暗门悄然开启。密室幽暗无光,李锦期只能拿来一盏油灯,向前摸索去。

泛黄的军报铺满密室,李锦期颤抖的指尖抚过"建昭四年八月初九"的字样。父亲亲手写的绝笔信被血浸透唯一能看清的字样:“...断军中粮草七日...”另外一张的火攻令处竟盖着凤印...被压在箱底下,

纵使未知全貌,可如今她的心,已经冒出火苗,甚至眼前都能出现,百万尸骨,野火连天的画面。

一道惊雷闪下,光亮到达屋子深处,李锦期死死咬住颤抖的指尖。她看着一张很久之前烧到一半的信笺,躺在一尊香炉里,灰烬里残存的"通敌"二字灼痛了眼眶。

外面过于昏暗,叫人分不清是何时,李锦期站在那里,良久之后,一切复原,整个院落悄然无声。

之后的一切,都安静的可怕,仿佛是暴雨即将到临的前兆。

只是这几日,李锦期不再叫上采薇到处乱跑,而是,乖巧的待在李之虞身边,陪她绣花,陪她吃饭,晚上也要抱着枕头跑到李之虞房间里,硬要陪着李之虞一起睡,甚至还接手孙管家的活计,努力做出几道还尚可的药膳给李之虞吃,李之虞很开心李锦期这几日分外听话乖巧,连带着气色都好了不少,李之虞的咳嗽声渐渐变小了,虽然还是会持续一阵,好歹是没之前那样再咯血了。

这两日晌午阳光正好,照的人心里和全身都暖烘烘的,李锦期就会黏在李之虞身上,小孩其实还挺贪睡的,被晒上一会子,李锦期会像儿时依偎在母亲身边那样,板着一张竹凳,靠着看书的李之虞睡过去,俩姐妹就这样,守着彼此,不离不弃,像前几年那样最艰难的时光里,对方都是自己唯一的安慰且不曾改变的感觉。

李锦期更多的是依恋,是不舍。

而李之虞想着她的妹妹自打很久之前,就没有和自己这么多亲近的时候了,每日都在忙着背药方,捣鼓草药,努力挣钱。

李之虞想让李锦期长大,却又舍不得她长大。李之虞心情复杂,更多的,像是一种欣慰,一些少许的,心疼。

时光还似之前,一切都没变的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候。

李锦期尽管这两日尽量多抽空陪在李之虞身边,可是她的眼睛里,却有着某种东西,从未改变,且生生不息。

惊蛰前夜

李之虞很罕见的,整宿的没睡着,不知道为什么,每天看见自己屋前柱子上有块掉落的红漆,她总觉得心里有些隐隐不安,但又说不上来。

李之虞细细的听着外面的雨声,没有点灯,在她徘徊之时,门外似乎有个身影,悄悄到来...

惊蛰下雨,这是好事呢。她如是想着。风传花信,雨濯春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