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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绀珠第三2

李知微方走出檐廊,便见人匆匆赶来,在教习身边说了两句话。

他刻意慢了一拍,箭未搭弦,教习便宣布解散,话音刚落便蹿出几个仆役,引导学生们往院外行去,唯恐他们放学不及时,冲撞了太子的梓宫。

李知微不用回家,留在原地,抬头一望,日正当中。

难得的晴天。

李知微来到藏书楼顶,这是全城唯一允许和皇宫摘星楼齐平的建筑。极目远眺,可以看见一片白幡如米在缸中滚炼,万籁俱寂,唯有礼乐肃穆庄严。

佛音唱罢,朱棺趁吉时正式移送出外,顺便带走了悬在永乐城上方的阴云,他将和他前五个兄长并三个夭折的姐姐一起,在帝陵永生永世陪伴君父。

宫门九重,谁的哀嚎如刀。

他想那是徐淑妃,一个永远离开自己儿子的母亲。

晚来风急,李知微转身离开,缩在偏僻处看书,看着看着,竟到了关门的时刻,梆子敲响,楼梯狭窄,他与正在洒扫的杂役相逢。

在这种地方久了,仆役也举止斯文、慢声细语:“李郎原来在这里,我还以为你走了。”藏书楼不许点灯,他们要趁着黄昏最后一缕光歇烬前清扫完毕:“马上要关门了。”他神色关怀:“我看你脸色不好,可是前几日下雨伤怀?”

李知微微笑道:“是今日看书看得发了梦,天黑冷下来才醒,这会儿打抖,脸色差些。”

仆役想了想:“难道这就是你上次和我说的庄生梦蝶吗?”

李知微为他的掌故冁然开颜,想书真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东西了:“是啊。”

远处的蓬莱宫渐次第亮起灯火,九万间屋舍层叠,仿佛巨型长龙,桑榆暮落,离蓬莱宫越远,灯火越稀,到了南城边上,几乎就没有任何光亮。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辉从木梯拐角的小窗透入,镀过李知微的脸颊。

仆役滔滔不绝:“我喜欢庄生,他一会儿是一只鸟,一会儿是一只蝴蝶,又一会儿是鱼,活泼得很!”

李知微说:“他偶尔还是一只乌龟。”

仆役手里的扫帚停一停,张着嘴:“乌龟?”

“嗯,楚王曾经派两个使者邀请庄生去做宰相,庄生不愿意,就打了个比方,说有一只乌龟,这乌龟死了三千年,龟甲放在宗庙占卜用。他就问使者,如果他们是那只乌龟,是愿意送了性命后留下龟甲让人敬重,还是宁愿在烂泥堆里打滚?”

李知微往下走,仆役往上扫,灰尘轻轻掸起来,像在跳舞。

他们离得越来越远,仆役想了想:“如果是我,我就选在烂泥堆里打滚,起码不用死嘛!”

李知微一笑:“是这样,所以,他最后就没有去做宰相。”

他轻盈地走下木梯,拐弯进入下一层,听见仆役问他:“李郎,要是你,你怎么选?”

隔着一层楼,他们看不见彼此面色。

在烂泥地里甩五百年的尾巴,也终有寿竟之时啊,为什么不在壮年时漂亮、精神、绚烂地死去?

“我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嘛!”他说。

仆役哈哈大笑,将他引为知己。

昭文院身处宫城,为防有心之人,他们这些仆役都是子孙世代在此做工,非大赦或死亡不得脱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望着代代学生的雪白院服褪作金章紫绶,读多了书,心也就野了。

直到李知微留下的最后一丝香气都沉落,他才忽然想起来——

忘记搜身了!

昭文院除了学校外还承担着修书造典的功能,古籍孤本历经四代宸传,攒集昭穆之珍,即使翰林院、学士院的官员也只能在此借阅,不许带出,更遑论学生,是以进出都要搜检,以防意外。

不过也没什么。

李知微住在这里,而且是个好人。除了他,没人愿意留步听一位仆役的鱼、鸟、蝴蝶和乌龟。

踏着尚有余热的鹅肠小径,李知微打开院门,却停住脚步。

陌生气息飘浮空中,他房门阶前坐着一个人。

天太黑,没有灯,听到他回来的动静,那个人露出一口白牙。

看起来不像有敌意。

因此李知微只是把袖中藏书往里掖了掖,止步肃声:“谁在那里?!”

“李兄,你可回来了!”姚时止标志性的,带着一点吴音的大嗓门响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的飞扑,“我快渴死了!”

李知微任他扑在怀中,八风不动:“宵禁了,你还没回家?”

“这儿就是我家啊。”

“这儿?”

姚时止站起来,拍拍衣服,亲热地对他拜一拜:“我早失怙恃,也不是永乐人,在此无恒产,学正说我可以住在这儿,就在你对面,往后咱们就是邻居了,请多指教。”

月悬穹顶,李知微这才发现裴见濯——曾经属于——的房间打开散风,有了第二个人的痕迹。

空白僵化一瞬,他才举动脚步,缓和声色:“可惜我回来晚了,不然也好帮你整理。”

“我还有一半没整出来,不过学正和我说这里入夜了不能点灯见火,我就只能囫囵收拾个床铺出来睡觉。啊呀,先别说这些了,知微,我真的好渴,你家里有没有水?”

月光隐隐勾出他一个轮廓,侧身站着在房门口,示意李知微开门。

锁放哪儿了?

他方才有没有偷偷进去过?

心念神转之间,李知微笑道:“那儿有桶。”

“桶?”姚时止没反应过来。

李知微轻松自若:“我房间没水,渴了就去井里现打。”

姚时止道:“可那是生……”

他没说完,李知微对他一笑,提起衣摆走入房间,姚时止在井边踌躇许久,最后吱呀一声,窗户开了,李知微半倚台边,月光晒进去。

款款注视下,姚时止咬牙,用绳子缠住木桶往下取水,桶刚下沉些许,绳结就因为没系牢松开,姚时止一看不好,扑在井边,双手并用向下捞去,想要抓住提手——

啪嗒!

姚时止向后跌去,木桶和水一起被他抱在怀中。

湿漉漉的,袍袖往下滴水。

月亮笑了一声,窗纱落幕,映出一段秀美曲颈,几缕碎发如蛛丝,渐渐地,蛛丝扯断,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身影。

李知微坐在床上,环视自己的房间,很晚了也没有睡着。

这房子不好,冬天冷,夏天热,外头下大雨这里下小雨,外头烧烤这里蒸笼,可他的确从十五岁的时候就在这里了,第一次躺在这里的时候,他发誓一定要读很多的书,做很大的官,高床软枕、金尊玉贵,他要学习韩信,他要给漂母——孔明达那时候还没卸去学正职务,他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千金,同时,那些瞧不起他的人,他也要给他们好处,让他们永永远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他发誓要离开这里,最后,也只有这里接纳了他。

现在不行了。

最后一丝空间也被榨干。

他不知道姚时止是谁,这人说的每句话也许都是假的,甚至他根本不是姚思廉的后代,这只是郑学正安排他进入昭文院的一个借口,喝水必须煮开的世家公子——他知不知道热水是一味良药?

李知微垂头,月亮一点点滑落,他没睡着,摸索出一支蜡烛看书,这是违禁物品,如果姚时止还在监视他,立刻可以举报,他会被赶出去,一了百了,他不想干了,太危险,身体悬空,脚步轻飘,在这之前他参加过最大的竞争就是抢鸡腿,粗俗、野蛮,用二两唾沫战胜一切,绝不是像现在这样。

令人恐惧,像水底的藻荇,悄么声缠绕。

可太阳爬上来,天亮了,他又是一位父亲。

善思还在等着他。迷迷糊糊的,他背完最后一页,筋疲力尽,又想到菜花蛇一样的裴见濯,在裴宅的那个夜晚,他俩一起睡,房间太冷,李知微打了个寒战,见濯撤掉冰盆,背上微微发汗,李知微拿了把扇子给他扇风,手腕晃荡。

在付出的时候,他觉得很幸福,甚至想唱歌。

木桶倒在地上,七歪八扭,水痕早就被晒干,李知微熟练地系好绳结,拽起满满一桶水,吱呀吱呀的井绳惊醒了呵欠连天的姚时止,他倚在门边,看李知微用木桶洗漱,他擦脸的方式很原始,没有任何保养工序,一块粗布,沾水,一抹,和擦桌子没什么区别。

皮肤和原来一样白,眉毛和原来一样黑,有变化的只有一对眼珠,清凌凌含笑。

他没喝水。

姚时止就知道自己是被作弄了,或者说被看穿了,但他不介意,扬声道:“知微,起这么早?”

一夜间称呼就从李兄成了知微,亲昵到吓人,李知微应道:“嗯,我去藏书楼。”他把木桶摆到井边,系好绳子,方便姚时止随时悬木桶下去取水:“你能帮我向先生请个假吗?这几天我都不去上课。”

姚时止挑眉:“马上要……我听他们说,马上要功考了,很要紧,你是要去藏书楼温习吗?”

李知微道:“我是去藏书楼看药方的。”

“药方?”

“你知道仙茅吗?”李知微反问。

“那是什么?”

“是前些年天竺婆罗门所贡灵药,密藏宫禁之中。”李知微照猫画虎,“前几日,裴相赐下一株,我不知如何使用,就想去藏书楼找找有无记载。”

姚时止沉默下来,李知微勾唇:“所以,拜托你了,时止。”

他毫无留恋地离开,登上藏书楼,悄悄将昨天偷出的古籍放回,时逢学生鱼贯入院,雪白院服一浪叠着一浪,或睡眼惺忪,或野心勃勃,他在里面找了好久好久,也没有看到李景毅的影子。

人流稀落,李知微背道而行,像无尽雪地后遗落的一点黑沙。

打马、绕行,漫无目的地绕了半个时辰后,他才找准方向,来到一家破败店铺。

绿漆褪色,木牌摇摇欲坠,依稀能看出那是一家茶铺,只是台上的伙计在柜台前懒洋洋呵欠,单手拨算盘,珠子嗒嗒作响,看起来很能唬人,可若有心人驻足观看,瞬间便知晓他这是在胡乱拨弄,并不是真在算账。

李知微戴上幂篱,踢袍入内,沉声道:“有没有今年的新茶?我带几包走。”

“有,你要几包?”

“十包?”

算盘声一停,伙计忍不住抬头,依稀望见黑纱后雪白面孔:“十包?”他想了想,手一把将算盘捋到最底下:“没有这么多!我得——”

“我的哥!我的亲哥!别走别走,有这么多,有的有的!”他还没拒绝完毕,这家铺子的正经老板,一个肚子比钱袋子鼓出一倍的奸诈商人吴亲仁掀帘跑出,张开双手作势拥抱。伙计瞠目结舌,疑心老板疯了,需知暗语来说,一包茶叶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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