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宇的动作很快,等他哼着小曲,心情愉悦地给孙先生带回了肯定的消息,路过正堂就听见沈明枳和江聿洲等人闲聊着,正说到今年三月初春闱中第的年轻后生们。
吏部那个对众人履历状似无所不知的员外郎方继昌道:“我闻介御史一甲登科那年也差点在榜下被人抢了过去当女婿?”
沈明枳没听过这事,不由得起了兴致:“是哪家的?很有眼光。”
方继昌鲜见地讳莫如深,倒是江聿洲替他接话:“这件事末将知道,那年末将在皇城兵马司供职,就是守卫皇榜的,介御史是新科探花,一表人才,奈何家事单薄,当即就有富户要榜下捉婿,介御史宁死不从,那家人的家丁敢和兵马司动手,场面几近失控,最后还是路过的曹王殿下仗义相助。”
听见曹王也掺和了进去,沈明枳不由更加好奇,但方继昌不愿说,王立镛不知道,江聿洲说完了,不免失望。正此时,阎野放来了,沈明枳携众人起身让座。
“怎么了?老夫一来就没话说了?莫不是都在编排我吧?”阎野放大声笑道。
沈明枳微笑:“怎会?方才我正与诸位大人说起今年春闱能人辈出,顺便就聊到了您老点的介探花,榜下捉婿很抢手呢。”
说到介含清,阎野放说笑的意兴淡了几分:“老夫就主持过升平十七年那一回,就点过他这一个探花,他文章是不错,见解也独到周全,就是太年轻了。”
话里有话,可沈明枳不知原委,捉摸不透。但她没兴致去深挖介含清的往事,只是心神萦绕于“升平十七年”久久难散。这就是东宫病死的那一年,天气出奇的冷,三月初春闱结束,曲江宴刚过,悬水河才泛起桃花汛,疫病方才纵横三秦。
沈明枳只在方继昌等人的闲话里知道了,原来介含清的座师就是阎野放,但具体是哪一年的春闱她不知道,也没人提。不曾想,介含清居然就是这一年的进士。
若这样算来,他也不是刚刚入仕的御史小年轻了。过去多少年了,搭上左都御史、有阎阁老作恩师提携的介含清居然还只是个七品监察御史,混得有多糟糕可想而知。也难怪了,他这个性子,确实不像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人,也难怪大家都以为他还是初出茅庐的小年轻,连阎野放也这般叹息。
逐渐的,沈明枳记了起来。那天曹王宿醉未归,圣上发火,还是她替她这位助人为乐的九哥求的情。而那敢和皇城兵马司动手的人家好像也不只是富户,好像姓楚还是姓林的?当年在吏部就很说得上话。这也难怪方继昌人在屋檐下,支支吾吾不敢直言。
沈明枳略一走神,回神就听话头已经转了,居然被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端王沈明戒扯到阎野放身上去了。阎野放也不避讳,大剌剌地朝沈明戒一拱手:“回王爷,确有此事。”
坐着的方继昌、王立镛和江聿洲俱是一脸震惊。
阎野放坦白:“老夫少年时就极喜音律,他乡得遇知己,着实是意外之喜。”
“阁老既然喜欢,那为何要推拒?”
王立镛也附和:“是啊,她虽擅音律,但身在贱籍,绝无出头之日,老大色衰也不过嫁与商人做妇、官人做小,若遇人不淑更只能香消玉殒,得遇阁老这样知己良人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阁老纳她,这是救她于水火啊。”
方继昌道:“容下官多嘴,阁老只有一女,膝下仍空,若此女能为阎家开枝散叶,是她的福气,也是阁老的幸事。阁老思虑周密,李知府等酬重金为她赎身,再赠与阁老,会被有心之人说作行贿受贿。可心苟无暇,何畏人言?圣上明鉴,亦会宽心!”
沈明枳看向了沉默不语的阎野放,阎野放盯着手边美人瓶,瓶中花枝袅娜,似由此得窥漫山烂漫,芬芳满怀。他长叹一声:“诸君请看这花,够美吧?”
“我等看了这花,也觉得春光仍在,倍感欣喜。可花儿本开在天地之间,自有自的天地,也许是驿外断桥边,也许是千尺危崖处,折花之人也不曾想过要问一问她是否愿意呆在这狭小的花瓶里直到枯萎,就把她折了下来,她本来能够开上几十年生生不灭,却要在这短短几十天里丧尽青春容颜。”
阎野放看向沈明戒,“喜欢是一个人的事,可因为喜欢而漫漶出来的无数事却会牵扯不知多少人,臣不敢也不能替旁人做旁人的决定,冷暖自知,臣不敢自说自话。且儿女事天注定,子嗣重担也从不在臣的肩上,到了这个年纪,该看开了,得一知心人相伴,为圣上百姓尽忠,女儿闲时问候、外孙绕膝热闹,这便是臣少年时最期盼的晚年光景。臣,心满意足。”
众人都愣在原地,望向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
堂内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直到夏至来禀,说是郇寰有急事回了臬司衙门、晚上不来了,众人这才起身随阎野放一并去偏厅用餐。
沈明枳辞过众人,在厢房见到了早就等得抓耳挠腮的孙先生。他连礼都顾不得行,就将预先写好的纸张一张张接连递了过来。
沈明枳只看了第一行字,脸色就彻底阴沉下来。
移花接木。
郇寰极有可能请了这位女仵作验尸,然后让别人替她说话。
他的胆子,可真大啊。
孙先生将摆在桌上的那本旧书翻开,呈到沈明枳面前,里面还夹着一张字迹潦草却仍旧潇洒的纸片,很有年头了,不是孙先生的笔迹:“按书上配方制毒,颜色不对,药效过猛,服用即时毙命,故乃废方。”
瞬间,沈明枳背脊生寒。
按书上所说,这种毒叫做“留命”,孕妇服用即可打胎,腹中若有双子,则留一去一,常人服用则一命呜呼,故名留命——留下一条性命。而照这字条所说,书上记载的配方是废方,与应有的药效对不上。
孙先生示意沈明枳继续看他写的字:“此毒必然经过改良。批注乃吾师温夫人亲笔,很多古方都是废方,且吾师告诫:废方乃西南十万大山部落中巫医所有,邪门,鲜为人知,必敬而远之,若苏氏仵作真知此方……”
话戛然而止,然其中毛骨悚然意尽在不言外。
这究竟是什么人?
那种捉住郇寰把柄的窃喜为之一扫而空。
钦差北上启程那日,苏州城里传来了姜二夫人与姜世琛和离的消息,北上队伍收拾整齐,苏州知府李增祥率当地官场上下官员亲送于望齐门外,声势浩大,自此之后城内一切都将尘埃落地,风波渐平。
而郇寰已确定要继续南下杭州办案,他只在望齐门外,与沈明枳别过一礼,一句也没有多说。他本该直接启程前往杭州,可他一人一骑折返城角,亲自叩响了荒园柴扉。
给他开门的不是肖婆子,而是苏霄。
“萧郎君怎么来了?”
郇寰还没迈进院子,就看见院子里堆满了各种箱笼,但屋内静悄悄绝无人语,只有苏霄布裙荆钗,婷婷立于眼前。她察觉了郇寰的目光,边将人让了进来,关好门,边解释:“苏霁来过,她才与姜世琛和离,苏州呆不了,她要去岭南,舅母陪她去。”
郇寰跟着她进了屋,忽然问:“你想去吗?”
苏霄步子一顿,翻开立柜要去找茶叶杯盏,还没来得及回应,郇寰就掀袍在桌旁坐了下来,“我一会儿就走,不用麻烦了。”
苏霄默默攥手,关上柜门后转身走到桌边,正对上郇寰的目光,她即刻挪开视线,在四方桌子旁、靠近郇寰一边坐了下来,“我不想去岭南。”
“肖舅母走了,苏霁走了,留你一个人在苏州……”
“如何不行?”苏霄扭头看他,“我一个人照样行。”
郇寰只看过她眼里的坚定便垂下眼,沉默地盯着木桌,透过桌板的缝隙无意看见,苏霄今天扎了一条玉石蓝的裙子,裙摆遮着她的鞋子,拖在地上,已经沾上了尘土、浸上了水渍。
他蓦地想到,今日沈明枳也穿了这个颜色的一条裙子。
她们两个,分明是天上地下般截然不同的人物,却让郇寰莫名熟悉。
她们都有一种不可亵渎的出尘,但苏霄是餐风饮露的脱俗,是粲然盛开于藉地旷野的脱俗,可以驻足远观,也可以采下亵玩,所作所为全在于观者的心浊与否。若一定要把沈明枳也如此类比,那她周围必然荆棘丛生。夜幕低垂,能见到她已实属不易,跨过这样的壁垒又艰难无比,更兼望着她生不出旖旎之心,直如仰瞻庙堂,严正肃穆,摸不到一片衣角,摸到了又觉得难以置信。此时的所作所为不取决于自己,而是她。
郇寰将越发混杂的念头一一掐灭,随即抬眼说道:“也行,若有什么需要及时与我说吧。”
“你也要走了。”
她的声音平平,就在刻板地叙述事实,可今日的郇寰足够敏感,听出了那种惋惜。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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