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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安平侯夫人

戏楼打手住的小院门口,阿大阿二已经等待多时,两人肩上都落了一层白雪,脸也被冻得通红。每回秦善若要过来他们都是站在门口等,风雨无阻,下大雪也不会找地方躲。

他们像是察觉不到冷,看见秦善若之后就笑眯眯地看着她,阿大顺手将她的帷帽取了拿在手上。

秦善若只在戏楼里遮挡容貌,毕竟她年纪太小,难免遭人轻视。

“红玉……”

阿大话还没说完就被秦善若瞪了一眼,他缩缩肩膀小心翼翼地说:“我喊错了……善、善若,我们去哪里买布鞋?”

“去成衣铺子看看,得给你们买棉衣。”

“不、不要棉衣,棉衣贵!不冷,善若,不冷。”

秦善若摸了一下他冰凉的手,五根手指被冻得又红又肿,再看那张脸,面颊通红,嘴唇发白。他们三个人每年冬天都要冻伤一两回,不过济世堂会免费发放冻伤的药,所以除了冷点,也不花什么银子。

穷苦人的命好像格外硬些,那些小姐公子随便吹吹风就会染上风寒,他们却衣着单薄地走在寒风里也没事,手脚被冻得发疼是寒冬常有的事。

“不贵,我有银子。”她将所有银子都带了出来,足够给阿大阿二一人买一身棉衣。

自从秦善若去了戏楼之后,他们也很少出去找活儿干了,成日成夜地去戏楼守着,与其说是守戏楼,不如说是守着秦善若,生怕她被人欺负。

阿大固执地拽着她不让走,板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地说:“不买!不买!银子留着吃药!吃药!”

厨娘就是病了吃不上药走的,所以秦善若一直跟他们说要攒钱留着买药吃,这样可以避免他们手上的钱被那些混子骗走,哪曾想阿大会用这个理由来堵她。

“买药的银子我留着的,买了棉衣也还有……”

“不买不买!全部留、留着,买药吃!”

阿大着急了便下力气拽她,将她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阿二比起阿大更呆些,看见哥哥拽着秦善若不放,便也伸出手来拽着,两人力气都大,秦善若只觉得手臂疼得快麻了。

她也不忍着,踮着脚一人一巴掌打在脑门上,看他们还不收手就继续打,直到两兄弟老老实实收手才理了理衣裳,抱着手臂一脸不悦地看着他们。

阿大有些害怕地缩了缩,却还是梗着脖子说:“留着买药吃。”

秦善若又抬起手作势要打,阿大缩着身子不敢看她,这是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都说一抬手就知道打没打过狗,阿大的动作就代表着他们没少挨秦善若的打。

秦善若小小年纪带着阿大阿二出来讨生活,这两人空有一身蛮力,脑子是不灵光的,说话做事都得她仔细教,而他们不习惯被管着就总是犯浑,也有气急了和秦善若动手的时候,这俩傻子一旦动手都是下死手,她只能比他们打得更狠才能教会他们懂事。

两人正僵持着,就听见旁边传来了轻声细语的说话声:“这位姑娘,我这有些棉衣,你来拿几件吧。”

这声音熟悉得很,秦善若连忙扭头,果不其然,说话的人就是安平侯夫人。

她容貌清丽,双目含情,黑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上,只用一支木簪固定着,白色的狐裘裹在身上,显得脸色越发苍白病弱。

马车里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帮她撩开帘子的一角,她便将全身都缩在狐裘里,只露出一张温和清婉的脸。

秦善若恍惚片刻才扬起淡淡的笑意,温声说道:“多谢夫人好意,我有银子的。我这两个哥哥太过笨拙,让夫人看笑话了。”

安平侯夫人看着女孩儿转过来的脸,被惊艳了一瞬,女孩儿的五官长得极为漂亮,偏偏气质出尘,干净的不沾烟火气,丝毫不像寻常百姓家养出来的女孩儿。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那熟悉的漂亮眉眼半分不张扬,只觉得她恬静如水,清冷似雪,是幽谷中沐浴着细雨的兰花,是大雪中独自绽放的腊梅。

安平侯夫人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然后连忙和身边的人说:“昀甫,你去给那位姑娘送几件棉衣。”

昀甫,许昀甫,安平侯夫人收养的第一个孩子,天资聪颖,才学过人,如今在户部任员外郎,是安平侯府这一辈中最出息的子弟。

披着玄色鹤氅的英俊男子从马车上下来,走到身后那辆马车里取出三件棉衣送过来,语气温和地说:“姑娘拿着吧,就当是全了家母的善心。今年雪下得早,母亲担心城中百姓受寒,便做了这些棉衣用来赠予百姓。”

秦善若伸手接过棉衣,看着那已被放下的车帘道谢。

还是一样的,安平侯夫人还是一样的心怀慈悲。

秦善若抱着三件棉衣注视着许昀甫转身回车里,他们离得并不远,马车里的人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仔细些还是能听见车厢里的交谈声。

“母亲,已经送过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

秦善若将棉衣紧紧抱住,闭上眼把脸埋了进去。

三世了,她每一世都在奢望安宁侯夫人是自己的母亲。若真能有这样的母亲,她甘愿困于后宅,当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小姐。

“砰——”

身后突然撞过来的力度让秦善若一时没站稳跌倒在雪地里,新棉衣也裹上了雪花。

她自己还没爬起来就忙着将棉衣捡起来拍干净递给阿大,待阿大接过棉衣后她再回头看,撞了她的是个年纪相似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穿着鲜艳的红色棉衣,白色长裙,一双兽皮做的小靴子,那靴子外头还裹了一层绣着福字的厚实棉布,一件外层浅红色锦缎内里全是兔毛的厚实斗篷,粉雕玉琢的小脸带着暖乎乎的红,和他们这样被冻出来的红是不同的颜色。

她脖子上挂着金项圈,发髻上还扣着黄金打造的生肖饰品。

女孩儿一双眼睛大而亮,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她抱着一个布老虎,声音甜甜地说:“姐姐快起来,你没事儿吧?都怨我跑得太快,我买糖葫芦给姐姐赔罪!”

她取下腰间系着的红色小钱袋,白嫩的小胖手将钱袋打开递给秦善若,里头是碎银子和金豆子。

秦善若爬起来拍干净身上的雪,看着女孩儿的样子,轻声拒绝,“不必,小事而已。”

说罢也不等女孩儿开口就带着阿大阿二转身离开,只是积雪太深走得慢,身后的对话在所难免地传到了耳朵里。

“铃铛儿!不能乱跑,小心被人伢子抓去!”

“我才没有乱跑呢,我只是跑过来看大马车!”

“马车有什么好看的,平日里还没看够?”

“不一样,这一驾马车和以往看见的都不一样。”

秦善若垂着头敛着眉,嘴角挂着没什么温度的笑意,那女孩儿身上不是团福纹就是红福字,她爹娘一定很爱护她。

安平侯府的马车和女孩儿清脆的声音都被抛在身后,她从小就知道,这世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人生来就是锦衣玉食挥金如土的命,有人则一辈子都不见得能看见一回金子。

许昀甫撩着帘子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侯夫人出声唤他他才放下帘子收回视线。

侯夫人问他看什么,他说:“看那两个女孩儿,她们就是京城的繁华和贫苦。一人出身贫寒,在大雪天捏着钱袋操持家中生计,带着两个哥哥艰难度日;一人出身富贵,出行时有一群仆妇照顾着,将金银看得极轻。”

侯夫人敛眉垂目,握着手中的佛珠说:“这样的事天底下太多了,我儿心善,昀甫,你既得皇上青睐,定要做个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

“母亲,为官者,为国便不能为民。朝堂博弈者,良善之辈寥寥,唯有心思深沉之人才能稳坐高台。人人都说为民争利,可人人都不敢为民争利,因为攥着这斗米不放的就是朝廷。”

若是一府一县之地,那大可做个宽厚公正的父母官,在自己的治下极力保障百姓的利益。可朝堂上不行,朝堂上容不下父母官。

因为在朝堂上你是在和国库争,在和党派争。

削减赋税能让百姓好过一些,但是来年的军费、赈灾的银两、官道水利的维护又该从哪里来?光是考虑到这些,清流派的文臣武将都不会同意,更别提还有那些喂不饱的贪官。

寒窗苦读之时人人都想做个好官,可踏入官场后才知身不由己。

朝堂上有一张巨大的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借着安平侯府的光坐上了户部员外郎的位置,却对户部的顽疾束手无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浙东党一手遮天,他们控制着工部花钱如流水,最擅长的就是先斩后奏,既先将银子花了,然后才拟票让户部批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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