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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纵马

天下安定。

大司农禀报,去年的田赋收缴比以往都要迅捷,又是一个丰年。少府收上的盐铁税也是一个惊人的数额,暴利不外如是。

这些是萧策安讲给杨柳的。

先皇在位时,朝中就有臣子建议设立常平仓,丰年米价低时购入粮米,灾年米价高时卖出,或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萧策安即位后,更是重视常平仓的维护。

安丰县没有常平仓,但附近有个稻米丰饶的县设立了一座。因守卫疏忽,仓里的陈米新米都受潮发霉,长官为此受到很重的责罚。当时在江左很出名,杨柳也听说过,还暗暗警惕了一番。

但她现在无所事事,往后大概也不会再调任到有常平仓的郡县,看萧策安抿着唇,心里也没什么波澜,低头看自己手中的信。

萧策安忽然凑过来,杨柳淡定地折好信,压在自己的圆枕下。

“岳父大人的?不给朕看?”

杨柳颔首。

“你倒是不瞒着,”他幽幽黑眸一直盯着杨柳,“就没什么要问朕的?”

杨柳被他看得不自在,“您有烦心事?”

萧策安笑笑,来蹭杨柳脸颊,赶在杨柳发作前离开,“已经连着四个丰年了。”

杨柳知道他的担忧。所谓“三年耕,有一年之蓄”,百姓三年勤恳劳作,约莫可积累下一年的口粮,来抵御突如其来的灾害。但天下不会按着三年丰年一年灾年的固定模式来演变,连着的丰年亦很难得。天灾只会出其不意。

丰年连连,近些年出名些的灾害,也就是数年前的庭州雪患和蝗灾,但其实并不算太严重。他大概是担忧会一下子有更大的灾祸,于是格外重视常平仓。

杨柳想了想,道:“如今田赋十五税一,已经比前面数百年都低得多,百姓家中应该有些余粮,您再经营好常平仓,兴许不会出大乱子的。”

他们虽然以武力得天下,但自从统一天下后就休养生息。若非江左和突厥迫在眉睫,国库吃紧,也不会早早将盐铁收到朝廷手里。

萧策安不满,离她近了些。

杨柳便挡开他,继续道:“若是担忧,不妨再储备些四时播种的种子,届时闹灾了,在救济粮后面发下去。百姓有种子,就有了盼头,乐意安于土地。百姓定居,流民减少,奸邪就少,可以治乱于未乱。”

“还有土地,要规定好受灾时百姓被买去的土地能赎回、怎样赎回,以防止受灾时被富户或临近郡县大量买去的土地一直待在他们手里,避免造就下一个豪族。”

“也不能纯靠救济,还要给百姓找点事情做,不然容易滋生懒惰,耽误生产。至于什么事,您手下自然有人知道。”

这么一番话,果然堵住了萧策安来亲她的念头。杨柳瞧了一眼,继续做自己的事。

萧策安却又凑过来。

杨柳要绝倒了,深吸一口气:“大灾过后多半会有大疫,灾害开始不久就要派医官去探查,以免酿成大祸。”

反正她不乐意和萧策安接触的时候,就顺着他的话头扯,他总会半途而止,简直屡试不爽。

萧策安倚在床头,幽深眸光落在杨柳面上,就这么定定地看着。

杨柳分不清他的用意,也没心思去分辨,干脆道:“您若是有意,可以去找姜大人问,让他写份文书呈给您,再让大司农那边的下属官员也各写一份折子,专看各类田产、田赋、和百姓用度,两厢对比,或许也能得一些可用之人。”

萧策安一笑:“姜大人还对这些有研究?”

杨柳回:“他在庭州种地种了那么久,表面说是隐居,但暗地里做的功底可不少,我方才说的那些,他都有专门记录过,到了京城也时常留意这方面,问他再好不过。”

才思敏捷,对答如流,如此多方略,她不假思索地就说了出来,不需要思考一般,偏偏又有几分道理,有着这个年龄难以拥有的沉稳和见解。

萧策安神色如常,换一计试问:“朕年前的科举,上榜的大家子弟远远多于贫寒子弟,你有何看法?”

杨柳思索一瞬,“在书,也在银钱。您科举用的考试的方法,招的是学子中的有识之士,而学子获得才识的一大途径是书。”

“如今民间,活鸭七文一只,一张纸却要一文。试问平民百姓,年节时能吃几只鸭?一张纸,能供学子写几个大字?抄一本书,要多少张纸来凑?科举的范围,又在哪些书目?为了供养学子、获取书目,百姓要付出怎样的心力和银钱?养成一个有能力的学子,又要多少年头、几位恩师?”

“诗书之家受人敬重,无人不称其清贵。清在何处,人人皆知,那贵又从何而来?”

“自然还是书。从前用察举,到了中央,总要当面问策,不念书,哪里答得上来,哪里做得了高官?家中藏书丰厚却大不相同。书念得好能做官,那书就不只是书,更是一种政治资源。”

“大家子弟家中的藏书和银钱,远多于贫寒学子。您科举有如此现象,不足为怪。等下一次科举,豪族子弟也会参与其中,中榜人数想必也不会少。您先行科举,再灭豪族,凭的就不单单是武力,还有摆在他们面前的政治诱惑,他们家中的藏书和大儒,会让他们认为自己还有重新掌权、东山再起的机会。此次平定江左如此迅速,也有这部分原因。”

“要让百工钻研如何降低纸价,如何让学子更便捷地求书,如何减轻百姓供养学子的负担。您只需要露些口风,适当地提一提,会有人为此竭尽心力的。不过此事须得久久为功,不急于一时,您也不必太过忧虑。”

内秀。

萧策安突兀地想到了这个词。

素日看杨柳时,那双乌眸像蕴着一方清透的湖水,旁人去看,在湖里看到的永远是自己,却看不到主人如何。不特意去问,她就不出声,必得问一句,她才答一句。

他每日试问杨柳,从来都是兴起而问,不曾有任何铺垫,所问又差别甚大,但杨柳几乎每次都答得不假思索而又言之有物。除去百工、行伍和一些实在无从接触的东西,她都有些见解。

就连姜余,杨柳只三年前相处过一个月,联系也并不多,却依旧对他在何处有建树心中有数。

他渐渐生出浓重的遗憾。

杨柳语罢,耳边好一会儿都寂静得可怕,不由去看他神色,见他一副令人捉摸不透的模样,问道:“熄烛吗?我困了。”

亥时刚过一半,对萧策安来说还算早,但杨柳的作息极规律,自从回到京城后,往往亥时前就睡下。亥时过后,软硬不吃,连门都不愿意给他留。只有来得早时,才肯拖延一二。

于是萧策安吹灭烛火,撑头看杨柳,伸指点点她额头,“你是诸葛,还是赵括?”

“赵括,”杨柳被他这句话问笑了,“但大雍不是赵国,您也不是赵王。”

“有何区别?”萧策安目光落在她难得的笑上,“总之都被你们两个赵括哄得晕头转向。”

他话音刚落,杨柳就蹭地起来,食指搭在他唇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您不是赵王。我像您一样希望您是个明君圣君,百代流芳,以后也将如此期许您的继任者,您的继任者的继任者……”杨柳眉头紧皱,“另外,我可不哄着您。”

唇上柔软、温热。

哪怕杨柳整日里对萧策安敷敷衍衍、爱搭不理,萧策安的视线依旧无法轻易地从她身上挪开。

即使杨柳是对任何荣登大宝者如此,但现在执掌权柄的是他。只要他在位一天,只要他牢牢地把握权势、稳坐高台,就永远能留下杨柳,让杨柳第一个在意的永远是他。

无论用软的还是硬的。

萧策安顺势拉下杨柳的手,捂进锦被中,“明君身边可少不了贤臣。睡吧,诸葛。”

“我不是诸葛,”杨柳抽了抽手,反而被他拉得更紧,反驳道,“那贤臣也不必是我。”

“就依杨大人,”萧策安语气悠扬,“明日写策论,呈上来,要仔仔细细地写,不能像今夜这样随意对答,更不能偷奸耍滑。”

“为什么?”杨柳不乐意,“我明天要去找宗临。”

“给你加官,”萧策安瞥她一眼,“宗临在府里带小孩,你去做什么?”

“想去就去,”杨柳只是随意扯个借口,忽然念头一转,“我不要加官,您早些调我父亲回来就好。”

杨柳向来认为答应了交易,就要做到尽善尽美,起初也尽量配合。但如今一两个月都过去了,萧策安迟迟不提调杨巍回来的事,摆明了不信任杨柳,杨柳自然能敷衍就敷衍。

萧策安道:“只能选加官。”

加官她不要,赐她奇珍异宝也不要,夸她也不听。按萧策安的性子,权势总要紧紧攥在手里,虽不吝惜钱财,却也不会嫌少,更乐意天下流传他的赞诗。

“随您,”杨柳离他远了些,“您离我太近了,睡不着。”

……

次日,杨柳没去宗府,反而被沈相请去官署,观摩官署日常。

一群神采奕奕的臣工来往在官署间,呈递文书、讨论时事,争得面红耳赤,或是埋头苦干,一个个都很有些才干。

沈相笑着请她到厢房里,着亲随添茶,挥退了一干人等,问道:“杨大人,本官这衙署如何?”

杨柳同样笑着:“极好。”

“本官也如此想。”

他又放下杯盏,谈一些自古以来的君臣佳话。臣子要为君解忧,要真切地为君王做实事,为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而不能让君王耽误玩乐。

“本朝新立,陛下虽年轻,但举贤任明,广开言路,有决断而不专横独行,”沈相笑笑,“你说是吗,杨大人?”

“是。”

沈相颔首,目光凌厉几分,“劝陛下夜间留宿宫中,你说该不该?”

杨柳垂首,看自己鞋尖,应道:“该。”

对面年轻人态度出乎意料地软,诚诚恳恳,随他说些什么都配合。

他话锋转向他处。

“陛下在你那里,一夜几次,你是如何勾得陛下夜夜寻你?”沈相目光紧紧盯着杨柳,似乎在甄别杨柳是否说谎,“可有什么技巧?有哪些房中秘术?”

杨柳猛地抬头:“你不知羞耻!”

“陛下登基日久,宫里迟迟无喜,”沈相叱道,“卫贵妃貌美,性情柔弱,听闻陛下过其门而不入,以泪洗面,究竟是谁不知羞耻?你难道不该劝陛下回宫?”

杨柳气息起伏,满心愤懑在他提到卫贵妃那一刻被戳破,攥拳捶在桌角,“若我劝了,陛下不应,又当如何?”

沈相从袖中取出白净小瓷瓶,盖上红绸鲜艳,“秘藏鹤顶红,药效绝佳。自然,你也能去找其他不甚痛苦的毒药。臣为君死,并不是耻辱。”

“你怎么不吃?”杨柳嗤笑,“我是一品国公世子,我父亲是镇国大将军,你敢逼我死?你不怕我父亲向你寻仇?你不怕我将你的行事告知陛下?”

“如今天下安定,你父亲的兵权迟早要被收回,而你只是小小县令,即使承爵,权势大得过本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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