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的心里已经没有爱了,他只觉得害怕。刚刚那个珩,是他的一场春梦,所以他看不清她的脸。那之前呢?那他所在的这个房间呢?这半年里他所见所闻,甚至所知所爱,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他的梦境?
房间里是均匀的海浪声,一波接一波,海浪扑到岸上,沙,之后退去,呼,咕咚咕咚,扑上来,沙——
就像恐怖片里的主角一样,人类贪生怕死,又充满好奇。他们怕鬼,又要找鬼,遇到美丽的女鬼,还要追求一下。
他摸到了自己的手机,打开了录音键,把这令人昏沉的海浪声录进了他的手机。
手机的录音时长很短,二十秒之后,它叮了一声,提示他录音结束。
他被这提示音吓得一震,他多怕珩会在那一瞬间冲过来,抓住他,撕裂他,吃掉他。他几乎是逃跑一般,拎着外套就跑了出去。
但珩没有拦他,等他跑下了楼,从天井往上看,他看到了珩家里的厨房。她的剪影映在窗上,她在做宵夜,她如此闲适,如此无所谓地拿筷子搅散锅里的面条,好像并没有发现他走了,又好像并不在乎他到底还在不在,或是来没来过。
他没敢再看,转身跑了。
后来的事情就很明白了。老板拿着这段录音,回到了家乡东海市。某天他鼓起勇气,打开手机,播放了这段音频,他发现自己在这海浪声中,莫名地就进入了一场很真实的梦境。这发现让他安下心来——珩能让他做梦,全靠这段诡异的海浪声,只要他不打开它,他的世界就是真实的。
他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人,那天的春梦给了他灵感,他开了一个发廊,表面是发廊,实际上是风月场所。他在梦境里做了一个水池,水池以外是他的梦境,水池以内是客人的梦境,他们自己跳进梦里,自然就会和自己最喜欢的女人交欢。
但他只能重播珩给他的梦境,而不能进行创造,而且他不能像珩一样,把人丢进深沉的梦里,而自己置身事外,还在客厅那头的厨房做宵夜吃。客人入睡,他就要跟着入睡,而梦里的他,一直是他和珩分别时的模样。他始终害怕珩来找他,虽然事实证明,他高估了他在珩心里的分量。几十年来珩一直没有音讯,但他做贼心虚,结婚之后,他先是拿老婆的名字注册发廊,等东海市旅游业发展起来了,他建了这个人鱼电影院,又拿自己儿子的名字去注册——儿子甚至是跟老婆姓的。他害怕珩害怕到这个地步。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并没有构筑梦境的能力,所有东西都是他记忆的重新组合。他的发廊是火车站对面的美容院,他的水池是东海游泳馆,他的房间是出租屋的房间。那些他刻意要避开的,和珩相关的记忆,总是时不时冒出来。医馆的枕头在泳池里漂浮,她的塑料拖鞋摆在池边。他想总要把场景变得离奇一些,他的记忆才不会把她的东西混到里面。于是,他把泳池的背景弄成了他几年前去旅游时去参观的电视塔,客人们非得坐电梯去到108层楼的高空,之后再跳进他的东海游泳池里。
凌晨四点了。真他妈该死啊。我不仅听了个爱情故事,还听了个渣男的,还听了个恐怖的。二十岁的江夷还在思考,他的CPU可能快烧了,幸好我没有CPU,我回想着故事里的女主角,珩,珩,这个珩比他小五岁,现在也该五十多岁了。特异功能人类我听得多了,还不曾见过,不知道现在的她变成怎样了?
但对她的好奇到底没有对我自己的好奇多,如果老板说的是实话,梦里的其实是我的潜意识,那二十岁被追杀的江夷,陷在水底的城市,和沉没的保险箱,这些都是我的潜意识?我想起路迢,想起他的乐什么,乐广。我可以梦见在天上骑自行车,因为我坐过飞机,也骑过自行车,这不过是我记忆的杂乱拼合——但我没梦见过五角星形状的车轮,九个脚踏的美团单车,四个头的鱼扇动它的两个头飞上了天,用一个头来看路,剩下一个头来调整方向……按照这个逻辑,那我看见的事情,或多或少真实地发生过。
我的头有点痛。我的人生如此平凡,如此无聊,如此乏善可陈。哪里来的人追杀我?
这种好奇超过了恐惧,我问出了这一晚上最大的一个问题。
老板显然也被我吓到了,他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视死如归的大无畏勇士。
“那个中医正骨馆在哪里?”
……
婚礼结束之后,我和路迢坐大巴回去。一路上大巴摇摇晃晃,车里还有种空调很久没洗座椅也很久没洗的怪味。几天前那个噩梦真是够折磨人的,二十岁的江夷始终堵在我的胸口,昨天喜宴,我看着一桌子好菜,什么胃口都没有,连平时最喜欢的红豆百合莲子糖水都喝不下去,喝半碗我就开始犯恶心。现在大巴堵在收费站前面,车子走走停停,我闻着车里的怪味,那一阵阵的恶心根本压不住,车子一个刹车,我胃里的东西差点就跟着我的身体扑出来,我赶紧扯过一个红色塑料袋,哇哇的就开始吐。
吐是没有用的,该死的二十岁江夷是吐不出来的,而该死的路迢,直到现在,三天半的时间过去了,他还在回味他的春梦。我在这里干呕,他在那里神游天外,嘴角还带着些不由自主的甜蜜微笑。人的悲欢果然不相通,我吐得从胃到喉咙都火烧火燎的,他用他十倍温柔于平时的声音喊我:“江夷啊。”
“说。”
“我收回几天前我说的话,乐广是对的。”他的嘴巴在跟我说话,而眼睛显然是没在看我,“我的想象相比于一个现实中的可爱女孩还是太过单薄,我应该走出自己的幻想,好好去谈一段恋爱。”
我没回复他,我是个心胸宽大的人,虽然我很烦他,但是我没有刻意不理他,我不回复他是因为我又开始吐了。
我是个心胸宽大的人,但他真不是个东西。
他“哎”了一声,好像很惊奇,我都吐三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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