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做完指示之后,长桌边罕见的出现了怪异的静默。
其实世子说得不错,大家的确都是靠着科举八股爬上来的,平日里帮圣人编几个典故的操作没有少干。但你编两句孔子曰也就算了,一上来就给皇帝的亲老子整这种狠活,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说实话,这种匪夷所思的命令委实有点超越了几个官场萌新的底线,难免让见事不多胆子又小的几位小官心下生出了一点紧张,甚至惊骇之余,还搜肠刮肚想了一想,打算找出破绽,推脱掉如此超乎想象的任务——以几日的相处看,世子虽然位高权重且疯癫莫名,但大半时候还是通情达理的,只要他们能指出计划的破绽,世子也不会强求……
但他们绞尽脑汁思索了半晌,却愕然发现了一个极为微妙的事实——这计划好像没什么破绽!
喔这当然不是说他们真能起兴献皇帝于地下请他发表一番有关削藩的高论,而是几人思来想去,发现能够用来证伪那什么《兴献皇帝谈宗藩改革》的有关资料,其实已经全部被世子以修语录的名义搜罗一空,如今尽数掌握在了翰林院——或者说张太岳手中了!
还是那句话,兴献皇帝身前不过是小小的一个藩王,根本没有那么多档案和文献可以供后来者反复比对、寻根究底。只要掌握住了屈指可数的几本文集县志与回忆录,那基本就是掌握住了兴献皇帝全部人生的解释权。其他人就算心存疑虑,也绝对找不到可以用来质疑的哪怕半页纸。
这就是搞冷门领域的好处。只要亲历者都死光了,那手握材料的就叫专家,是真正的为所欲为,在学术上无可制约——兴献皇帝自己都没有说什么,轮得到外人叽歪么?
几位萌新大受震撼……或者说大受启发,一时居然言语不得。
尤其是张太岳——特别是张太岳,作为幼年的ssr,虽然踏入官场还不过半月,他其实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老登当政下朝廷那种土崩鱼烂近乎于文恬武嬉的荒谬本质,并不能不感受到莫大的刺激。但即使遭受了这样重大的刺激,自幼所读的四书五经圣人经纶依旧在稳定发挥着作用,维系着他致君尧舜上的朴素三观——换言之,张太岳久经磨砺而痴心不改,是依旧希望着能以正统手段说服老登改邪归正,推行他心心念念期盼的某些新政。
而说来可笑,这种朴素三观维持的重大动力之一,除了几本经书以外,居然就是他在穆国公府的所见所闻。以张太岳入府后的见解来看,世子虽然癫狂错乱不可理喻,举止也常常有匪夷所思的地方,但至少所言所行还是光明正大,是竭力在革除积弊焕然与天下更始,种种举措也颇有成效;世子的能耐与品行姑且不论,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能慧眼识珠挑选出这样年轻却勇于担当的枢臣,是真正能说一句知人善任的。
因此,同样年轻而同样勇于担当的张太岳也不能不心生出一点妄想来,觉得说不定朝中的种种乱象全是因为奸臣当政,皇帝的本意都是好的只是下面执行歪了而已,只要像世子和自己这样的忠臣能正色当朝,那必定可以拨乱反正重整山河,光复高祖美政而重开万世基业云云——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但现在,现在亲眼目睹了世子施政的种种指示之后,萌新张太岳却不能不感受到一种滤镜破裂的莫大痛苦——如果穆国公世子都不能不依靠这种近乎于坑蒙拐骗的盘外招数来勉强推动自己的意志,那其余人等还能有堂堂正正治国理政的余地么?
难道他将来青云直上有幸入阁拜相(以现在的经历看,这几乎就是必然),也非得学这样近乎于无赖的手段么?!
真相总是令人痛苦的,尤其是这种肮脏而赤·裸的真相,在有幸窥探到了中枢决策的冰山一角后,随着滤镜而一起破灭的就是张太岳的道心。年轻的摄宗毕竟是太聪明了,聪明得连自己都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所以窥一斑而知全豹,立刻就能想象到自己将来的处境——位高权重威重令行,看起来是道貌岸然正大光明的一代权臣,但背地里却只是个随波逐流乃至坑蒙拐骗的老登,为了自己的理想甚至不能不装疯卖傻,逐渐被不可理喻的朝政逼得同样的不可理喻,癫狂错乱……
这是什么?这不已经是变成穆国公世子的形状了吗!
那种事不要啊!变成世子第二什么的……!正常人总希望一辈子都能保持正常,即使入阁之后也该暂时……至少持续个十年的正常吧!
不可名状的真相顷刻间摧垮了一个小小翰林的理智,所以张太岳呆滞无神的缩在了靠椅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世子倒没有功夫仔细体会摄宗这微妙难言的心境,既然张太岳不再吭声,就全
当他已经答应,所以扭头又问坐在左侧的归震川:
“归先生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归震川压根就没想过什么内阁和机要之类的大事,所以对世子发的一切癫都适应良好,立刻就能起身回话:
“下官已经托人到西湖一带拓印于少保的墓志铭了,数日内就能送到。”
有贬就要有褒,在给堡宗上强度的同时,穆祺还一直琢磨着怎么给于谦于少保完全平反。这种事情总要有个由头才好做,所以让归震川在私下搜集于少保生平的资料和文章,刊印之后悄悄散播,打算先将平反的舆论给造起来。到时候再请某位言官“风闻奏事”,写上一笔,不怕飞玄真君不能依从。
说白了,重伤之后大彻大悟,只要看一看如今内阁中的这些妖魔鬼怪类人群星,是个人都会怀念于谦于少保的。
“板荡识忠臣啊!”世子唏嘘道:“还请归先生仔细做好这一件事。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之相一。砍掉一个人才的脑袋容易,要长出同样的脑袋却要千百年的时间。到了这个时候,圣上想必已经非常明白这个道理了。”
还在震撼中的张太岳茫然抬头,却只觉疑惑不已:你说于少保就说于少保,干嘛用那种意味深长又古里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呢?
世子不动声色的移开眼光,又看向吴承恩。虽然大安上下都是草台班子,但国公府这个草台班子至少还搭得挺像模像样的。穆祺张太岳归震川这三个有官身的料理的是朝廷的公事,一般不好牵涉得太细;但吴承恩蒙国公府的举荐,虽然落第,还能以举人的身份在国子监读书,地位上算是半官半民,就可以掺合一些街头巷尾的市井闲谈,帮着几人打听打听民间文人圈子里的事情。
如今世子筹谋着替于少保平反,除了要上书走顶层路线之外,也得摸一摸民间的舆论。所以吴承恩闲暇时都要到酒馆茶楼逛一逛,揣着几两银子打听打听各处的稗官野史,如今大致也有了点见解,起身抽出一张白纸,向世子回报:
“民间的舆论,对于少保甚为同情。虽然不好公然与朝廷叫板,但私下里总寄托于阴司鬼神,因果报应之说,企盼着上天有眼,能于冥冥中庇佑忠良,惩戒奸恶;也流传了不少阴司报应的话本。只是——只是这些话本难免粗糙,不堪入目……”
说实话,
几册话本无关紧要,世子也就是问两句了解情况而已。但听到“不堪入目”四个字,在座的几人却全抬起了头来,颇为惊愕的看着射阳山人。
“不堪入目”?
射阳山人可是编写过《凡人修仙》的,能让他都觉得不堪入目,那到底得有多不堪入目啊?!
面对三人诧异之至的目光,吴承恩本能的感受到了局促。他忍耐片刻,只能硬着头皮小声交代:
“小生看到的话本中,便有一本唤做《保忠全传》的演义,说是于少保转世为一位极聪明俊秀的才子,而前世陷害的徐有贞、石亨等则转世为九名男女,对于少保转世的才子一见倾心,甘愿为他鞍前马后,痴心不改,以做赎罪……”
穆祺:…………
张太岳:…………
归震川:…………
即使再见多识广,他们也本能的感受到了独属于文字的那种强烈震撼。“人生识字忧患始”,在某几个瞬间,人总会痛恨自己知道得太多想得也太多,以至于在心中激发出了某些恐怖之至的想象——
大概是在现代遭受过的捶打实在太多,大脑已经被逆天的同人折磨得肉质q弹,世子居然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只不过他关注的点有点奇怪:
“等等,九名‘男女’?”
——如果是要对才子一见倾心的话,怎么还会有“男女”的事呢?
他几乎以为吴承恩是一时口滑说错了。但吴承恩默默无言,只是叹息着点了点头。
……好吧,穆祺的小脑萎缩了。
人类的性·癖是自由的,但这显然也太自由了,自由得大家无话可说,只能瞪着眼睛发呆。而吴承恩放完这个大雷之后,却莫名感觉到了久违的舒畅,仿佛被那什么演义伤害了许久的一股郁闷,已经随着这寥寥数句的陈述倾吐出来,尽数转移到了他人的身上。
精神伤害不会消失,但总可以转移,这大概就是分享雷文的原始动力。
不过,出于某种同僚的良心,射阳山人还是抑制住了自己那点跃跃欲试的欲望,没有把最大的雷点吐露出来——那本演义的作者大概是真对于少保抱有着强烈的好感,所以一口气给他搭配了九段姻缘后还嫌不足,在序言中唠唠叨叨的说什么姻缘本该“十全十美”,只不过“九乃道之极数”,
所以才特意空缺了一个,想必看官必能意会云云……
曹吉祥石亨徐有贞都被作者性转后拉来配姻缘了,你还唠唠叨叨说缺了一个,到底缺了哪一个呢?
想嬷叫门天子就直接说嘛!何必如此遮遮掩掩!横竖作者的性·癖已经是变态得叫人无言以对了,就算再变态一点,旁人又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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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了解了《保忠全传》这样神奇奥妙出人意表的演义之后,世子预定的计划也受到了莫大的干扰。他原本是要打算着仿效《三国演义》的旧例,要请吴承恩出手写一本夺人耳目的《于少保演义》,在民间好好的刷一波舆论——相父大名垂宇宙,固然是行为世范天下莫不景仰,又何尝没有《三国演义》的一点功劳呢?效法前贤,也是应有之意。
但直到现在,穆祺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他自以为自己见多识广经验丰富,拿出来一点新思路都能把古人迷得死去活来万人空巷,必定能创作出匪夷所思名噪一时的作品来。但直到现在,《保忠全传》横空出世,重重给了他一耳光:
你还不一定有古人玩得变态呢!
说到底还是思想不够解放,精神太过内耗。在残酷而可怕的市场竞争中,还真不一定能超越这本玄之又玄的《保忠全传》,所以什么同人作品影响舆论的心思,暂时也只有停歇了。
在宫中谒见过一次皇帝之后,穆国公世子开始查询档案搜罗人手,开始预备着办宗藩改革的大事了。虽然飞玄真君口谕,这项改革是由裕王揽总。但人家堂堂监国,如今又俨然是隐形的储君,当然不会沾这种得罪亲戚的破事,所以一切大事实际还是由世子和闫阁老拍板。当然,闫阁老这种官场老油条也不想碰这个要命的差使,所以照例又用出了留中不发的本事。文件送过来不批也不退,长此以往自然能拖得不了了之。
但世子很快就给闫阁老上了一课。当然,他倒也没癫狂到直接打上阁老府,却指示内阁中书们印发了一大批的什么《闫阁老谈话纪要》,声称是闫阁老与自己对谈时提及到的宗藩改革要点,以皇帝口谕的“宗藩改革小组”之名义,要印发给六部统一学习。这本小册子被送上闫府之后,原本告病请假的闫分宜立刻像火燎了屁股一样的窜了起来,什么感冒发热全都不治而愈,当天就跑到内阁来当值来了。
所以还是环境最能锻炼人,你看闫阁老现在多么的龙精虎猛!
经过几日的撕扯后(主要是世子卖力想往前走,而闫阁老拼命在后面拉),刚成立的宗藩小组确定了初步的方略,打算先将京城中难缠的御史言官们派到地方审查宗藩的不法情事,把宗室中最为飞扬跋扈跳脱无忌的刺头打下去一批,然后再搜集罪证制造舆论,顺便挑动底层宗室准备斗蛐蛐——世子已经承诺了,可以在三个月内拿出量产的密盒技术,连他自己都无法破译的密盒技术;那么,对于宗室的总攻,就将在三个月之后展开。
当然,政治上的事情从来不是朝廷发一篇上谕就能办成的。在禁苑一场大火之后,宗藩改革的确已经成为上下的共识,但改革能改到什么地步,仍然有大量的回旋余地。这一次派言官及御史下地方查访,就是决定改革力度的重要一招——如果御史们蓄意包庇,有心减轻宗藩的罪行,那朝廷手中的罪证不足,改革师出无名,力度难免就要大大的削弱,决策与执行的微妙,就在这里。
在这种回旋余地的争夺中,闫分宜之流的老官僚是天生占有巨大优势的。闫党毕竟是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即使再被打压摧折,人脉和储备也绝不是数月之间青云直上的穆国公世子可以比拟。闫阁老都不需要特意的做什么,只要在御史的人选中安排上为官多年棱角已经磨平的老油条,就能顺顺利利将这个稀泥和下去。
众所周知,在我大安朝两百年之成熟体制中,内阁的命令会被六部转成指示,六部的指示会被各省转成推荐,等到具体负责人那里,就变成了纸上的建议而已。层层抵抗节节削弱,老牌官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将一切操切激进而猛烈的改革溺死在形式主义的泥潭里。
大家一团和气其乐融融,才是官场和光同尘的真谛。所以也建议世子好自为之,不要耍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
某种意义上,这倒也算是个光明正大的阳谋。官场风气积年如此,就算世子发再多癫创死再多官吏,也决计改变不了这种上下一致油腻浮华的做派。困守京中的权臣太容易被壅塞耳目了,除非——除非有人能不计生死不计荣辱,既能拼命也敢拼命,可以撕破官场的阻隔将真实的消息呈报上来,为改革装填充足的弹药——
而在这一点上,穆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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