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已经散尽,薄雾空濛,雨却还未停。
与晴天繁华盛景不同,雨天的临州城是另一面貌,街道上人影零星,各家商户也难得清闲下来,站在门廊前吃着小果,与因大雨不得出航、被迫休憩的水手们聊闲。
外面路静人稀,酒馆内可是热闹无比。游客学子、水手驾夫等等都聚集在此处,点上一壶小烧酒,或听人说书讲古,或打叶子牌九,到处都是闹哄哄的民生景态。但人多了,聚在一起难免会起些冲突,就如当初十景楼内,聚众论诗的人多了,李长宏便与庞学良起了争执一般。
只是这次,不是文人争论,而是两拨不同的人生了口角。
原来,自秋桂祭始,临州每日都有各路游客、学子远道而来,占满各处酒楼客馆。文人学子平日聚在此地,吟诗作画,探讨学问,好不自在。如今落雨,各路工匠、水手也陆陆续续进来,他们因平日忙碌,难得清闲相聚欢快,饮酒高谈间,一时酒劲上头,便会说些诨话。
这些水手等人士常年海上漂泊,与海腥味作伴,加之天气炎热,身上便会有些味道。诗情大发时飘来一股臭烘烘的难闻气味,文人学子们觉得甚败雅兴,又听这些人大字不识,口无遮拦说些难登大雅之话,更觉粗鄙不堪,不由暗皱眉头。如此,再遇到一些小磕小碰时,积怨已久的学子们便怒气上涌,借机大加痛骂;另一帮人哪肯乖乖受气,水手们衣袖一撸,露出有力臂膀,肌肉贲张,边示威,边随之叫骂斗口。
于是,你骂来我骂去,这是非便起,这矛盾便大。其他客人见有热闹看,讲古也不听了,叶子戏也不打了,皆围观过来,或加入其中站边撑腰,或乐呵呵看热闹不嫌事大,或在旁幸灾乐祸悄悄拱火,又或是心觉不可理喻淡漠离去……
总之是鸡飞狗跳,闹中更闹,唯有小二跟店东苦不堪言,生怕这两拨人闹大毁了店,这边劝着那边哄着,想要止下这场纷争。
就在这时,忽见街上有人撑伞买书归来,冲进来拉着友人手便道:“快走,长摇女郎又在子松学院隔帷论道了,若是去得晚,便没有好位子了。”
友人对骂正酣,被这一打岔,不由愣愣,站在原地不动。撑伞的人便急急道:“哎呀!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昨晚画摊上将女郎‘马上还衩’之景作画售卖,女郎又赢得一番美名。这下,去的人更多,若是再不动脚,是真挤不进去了,你不一直念叨着想要参与吗?”
店东一听,连忙凑上前,也跟着劝道:“你朋友仁义,知晓了,还特意赶回来通知你。快快走罢,别傻站着错失良机了!”
小二也跟着帮腔在一旁催促几句,这下,终于将人的魂给唤回来了。友人望了一眼与自己对骂之人,自觉自己在这场骂仗中用词文雅,大占上风,并未丢面,这才心安理得地随前来呼唤自己的同伴,撑伞匆匆行至雨中,往子松学院方向跑去。
于是,这场混乱便稀里糊涂止下了。
但客馆内不止有这位文人,临州城也不止有这一座客馆。
一时间,大半数学子皆出动,循消息而奔去。
不明其故之人便四处打听,好奇详询:这女郎是谁?怎能引得如此轰动?
然而,听到消息的学子们都忙着往子松学院行去,哪有空答话。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犹如当初太子赴临的小道消息一般,瞬间传至全城引起轰动。
顷刻间,听闻讯息,想要隔帷论道之人,当即尽数前往;无心学问之人中,也有被昨晚今日,大力传扬的女郎传说、画中马上英姿所引,想要前去一睹芳容;被女郎“马上还衩”的少女们更不肖说,见女郎践诺,当然欢喜赴之;另有一些人见自己心仪女子前去,又怎能错失机遇,也各自追随罗裙而去……
临州文运兴盛,而与文运紧紧相连的学堂,更是古朴气派,博人惊叹。今日正逢子松学院内学子们休沐,人人来往,有人往学院外奔去,也有人顺着人潮,往论道之处奔去。只是在这求学,此处场景早已见惯,全然没有外地学子的惊叹新奇。
不知穿过几重院落,叠石凿池,筑亭辟馆,众人行步间,满眼苍松怪石,兰桂竹木,外地学子望之,眼中或多或少露出些许艳羡之色。如此一路新奇过来,在看到论道之地的建筑时,不免心中暗叹:此处倒显得颇为简陋了。
只见正面三间大房,推门而入,正中上挂一幅名人山水;下摆一座素梅屏风;左供古铜香炉,香烟馥郁;右列文房四宝,一位妇人正挽袖磨墨;素梅屏风其下,设有蒲团一众,显得无比寒酸。若非说有什么优点,大抵便是庭户虚敞,牕槅明亮了。
论道之地是由三间宽大学房打通,名为芥子堂,虽稍显简陋,却空间偌大,挤一挤还是能将众人塞下。
只是,芥子堂内部中央被几座折屏隔开,一分为二,左边蒲团被坐得满满当当,右边却是空空如也。然,众多学子见左边坐满却不往右边去,反而挤挤挨挨站在门口前,想要将就着就这么探讨了。后来人见状不解,朗声问道:“为何不入右座呢?”
有人答了他:“右座有人要坐,女郎不让坐。”
后来人又问:“是哪些人要坐?要特意留位以待?”
这时,忽听到一道亮丽声音,说道:“是给其她女郎留的位子。”
众人被声音吸引住,抬头望去。
只见讲堂正中,那座素梅纱屏后面,不知何时,一道清丽身影端坐其中,隔着屏纱,那道身影像是拢上一层薄烟湖水。她撩裙入座,坐姿算不上雅正,稍显从容恣意,一边接过身旁妇人递来的笔墨,一边随和道:“诸位请坐吧,等其她女郎到了,论道便可开始了。”
后来人问道:“其她女郎?这右座是给女子准备的?”
女郎道:“正是。”
后来人又问:“她们为何能来?”
女郎道:“我在马上应了她们,既答应了,便要践诺。”
后来人道:“这不合道理。她们上次未来,怎这次能来,来了还能占了位置呢?事事讲究先来后到,她们未来,我们为何不能入座?”
女郎道:“哪处不合道理?若讲道理,你上次论道并不在子松学院,那这次为何你能来呢?若讲先来后到,我先行向其余女郎们许了诺,却未对你们许诺,眼下践诺留位,何尝不是先来后到?”
后来人一怔,顿了顿,望着屏纱后的身影,又道:“我是男子,她们是女子,怎可一概而论呢?”
女郎却笑,问道:“为何不能一概而论?”
后来人答道:“男子论道是为致仕,女子论道又有何用呢?”
女郎似乎轻叹一声,说道:“我原以为前来的诸位,都如同这芥子堂一般,‘身如芥子,心藏须弥’,心界要比常人更为广阔,前来也仅仅是为求知论道,眼下看来,并非如此。论道求知是人之本性,为何女子不能论道呢?为何论道就是要为了致仕呢?要你们这样说,我也是女子,是否也不能同你们一概而论,坐在此处论道呢?”
后来人道:“你身份不同,不能跟她们一概而论。”
女郎又笑了,笑声清丽,传遍整个芥子堂,叹道:“这又如何说得?我是女子,她们也是女子,为何又不能一概而论了呢?”
她特意将“又”字咬得很重。
芥子堂内屏息凝神,鸦雀无声。
众人随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转头瞧瞧素梅屏风后的绿色身影,一会儿又瞧瞧发声的后来者,静静聆听此场辩论。只是女郎这一问后,半晌也未闻得后来人回应,众人不由望向后来人,俨然等待他下一番辩驳。
后来人一时被问住,本就抓耳挠腮,眼下又被万众目光注视,更是手足无措。他不想失了体面,丢人现眼,脑中急急滚过一众应答,最终选择先发制人,当即斥责道:“你给予她们特权,让她们后到却能‘先来’,这是不公。”
女郎似没有想到这人会如此诘问,当即并未答话,又见芥子堂内竟有不少人暗自认同,悄悄颔首,又笑了,悠然道:“既要论道,怎可你一人讲来呢?其余人若有话要讲,便尽数讲来吧。”
这话饱含鼓励,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推推搡搡,犹犹豫豫,终有人出声来了。有第一人出声便有第二人出声,芥子堂便不再针落可闻。
霎时间,各种声音争相传来,却多数与那后来人所述相同。
说是阐述观点,实则多数是加以谴责控诉。
如此听了好一阵,等到各色声音安静下来,女郎这才缓缓开口道:“怪哉怪哉,你们先前口口声声说我身份不同,拥有特权,现在却又开始讨伐起来?可见,人之口舌,人之看法,变幻莫测。”
芥子堂众人刚刚一番激烈发言,尚且心潮汹涌,有人当即接话道:“不管怎样,就是不公。”
女郎哈哈一笑,平静续道:“不公?天下本就不公,不然怎会有人被溺死,有人被害死?可天下又公平极了,因为万物总有死的那天,我与你们,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个躯壳,死后也不过一具枯骨,一抷尘土。但的确,又有诸多不公,比如我一口对你们百口,这公平么?将我与其余女郎区别相待,这又公平么?你们能求知论道,却不许其余女郎如此,又何谈公平?你们认为自身有礼有节,讲究先来后到,便妄断其余人是特权使然,更遑论公平?”
不等众人反应,她又柔声道:“其实,这天下,有些公平,全看你们一念之间。”
她的一番论言,落到些许人耳中,却被曲解成了赤裸裸的挑衅之言。
便听立马有一人凛然出声责问:“这是诡辩。我们是来求知论道,若女郎是用诡辩话术来论道,这又有何意义呢?这论道可又纯粹呢?”
女郎尾音上挑,像有些意外,“诡辩?”
又一人跟着补充道:“正是。是女郎诱使我们尽情阐述,却又来怪我们百口挞伐,何不算使诈诡辩?”
女郎奇道:“我诱使是我的事,你们讲不讲是你们的事,又没逼迫你们,你们当中,不也有未出声者吗?且我论述了诸多不公,你们却只挑着这条讨论,是为何呢?”
众人沉默不答。
女郎又问:“既是论道,难免针锋相对,瞧得就是口舌功夫,就算是我使诈,论道就不纯粹了么?”
这下,人群一阵骚动,又有人抢着要作答了。
不过还未开口,又被女郎截住。
女郎还是在笑说,只是话越说越慢,便显得那笑也不那么温和了:“这场论道纯粹与否,并非看我作何,而是问你们心是作何。你们是纯粹为求知论道,才来到芥子堂内么?还是为我身份而来?为我容貌而来?又或者为了自己虚荣心而来?为了别的而来?你们都心思各异,又怎么能跟我再谈纯粹,说出来,岂不是教人笑话?”
这话直戳众人心窝。
一些人心思被隐隐揭开,多少有些面上挂不住,皆哑口无言,不愿出声辩驳,被当做对号入座之人,教人笑话。
然,总有些气性急躁之人,觉此言折辱,心怀不忿,搜肠刮肚想出一番反驳之言,与女郎相互辩驳。只是几番对招,总落下风,不占毫理,加之这次附和之声少了许多,底气并不如先前众人出声时足,被女郎言语又一番围堵之后,声音也弱了下去。
偌大个芥子堂,竟再无一人出声了。
如此争着论着,芥子堂内,被折屏遮挡严实的右座,慢慢虚无坐席。前来的女子们或多或少听了几耳朵尾辩,皆听得津津有味。只是来得有些晚了,不知前情,便礼貌出声询问。
前情是何?是因不满女郎留位给这些女子。
此等缘由,左座那些男学子哪会肯应,公然说出?——百口讨伐一人,和百口与百口对仗,孰轻孰重相见高下。皆悄悄默了声,不言不语,全不搭话。
好在这时,女郎出来解围,抛砖引玉,朝右座道:“这些学子认为天道不公。所以,就有了律法出现,人为公平,让被陷害的人得以沉冤昭雪,让被杀害的人得以含笑九泉,你们如何认为呢?”
右座众人凝眉沉吟许久,有一少女朗声答道:“这还是不公。”
女郎笑问:“哪里不公?”
少女道:“恶人并非都被惩治,这便是不公。”
这下不是女郎答了,左座有人开口道:“因为这是人为的公平。但人不是神,人力有限,人与人相对抗,怎会面面俱到?总会有些黑暗之地探摸不到。”
有人却认同了少女所说,连忙摆手出声道:“非也非也。权贵之人犯错可以用钱权消解恶行,哪怕怙恶不悛都不能得以制治,平常百姓犯错便要生死无数,错加一等,这也是公平吗?”
有人本性达观,道:“俗话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天道朗朗,总会有将不公除尽那天。人力虽有限,可千古王朝,轮回来轮回去,总会有后起之秀继承意愿,坚定不移。”
“正是!恶人自有严惩,恶行也自有妙策相应。”
“妙策?严惩?谳罪疏忽,错勘贤愚,这种事还少吗?”
“客观来讲,怎会不公呢?铁律无情,天子犯错,都与百姓同罪。”
“天子与百姓怎能同罪而论?”
“律法之下,平罪就是平权。不谈同罪,怎算公平?”
“你这是妄论!”
……
男男女女,左座右座,七嘴八舌争论起来,你驳我我斥你,激烈无比。探讨了好一阵,终察觉不对,眼见话题逐渐跑到了天子头上,实属有些大逆不道。众人大惊,不敢再放肆发言,一时拘谨下来,讨论声渐渐熄灭。
忽而想到抛转之人,自讨论起,未着一语,只隐在素梅屏风后默默听他们说道。适才与女郎对论输了体面之人,有些心地狭隘,胸怀不忿,两眼一转,便计上心头,假意虚心求教,开口问道:“女郎怎么看待呢?”
此言甫毕,芥子堂内又是好一阵的沉默。
在众人以为女郎不会作答时,却听女郎道:“我认为,天子犯错,不该与民同罪。”
那人却不满如此笼统过之,低头拱手行礼,紧紧逼问:“众人不才,请女郎不吝赐教,敬听女郎见解。”
女郎道:“天子犯错,其罪应要更重才是。不过,也不能一棺定死,非常时刻要非常而论。”
芥子堂内,众人面面相觑,满目错愕骇异,细微的抽气声起此彼伏。
女郎声调一如往常的平和,平和得冰冷淡漠,似乎什么都激不起她的波澜,“天子为君,一策可以亡国,也可以救国。握权越大,担责越大,国之民生皆在一人手中。所以,天子犯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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