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长玉在帐内将这番对话听得分明,关于自己爹娘的事她的确揣了满腹的疑惑想问贺敬元当即就道:“劳请外边的弟兄稍等片刻,我换身能见人的衣裳就过去。”
她去寻干净的衣袍时,才猛然想起另一个问题,她当日从战场上下来,身上的兵服早就脏得不能看了她昏迷时是谁给她换的?
而且眼下她一双手被缠成了这个样子拿到了衣袍也没法自个儿往身上套。
樊长玉正皱眉,帐外就又传来了一道嗓音:“长玉,方便大娘进来吗?”
听出是赵大娘的声音樊长玉又惊又喜忙道:“大娘进来就是。”
赵大娘掀帘进来后便拿了那套衣袍往樊长玉身上套,道:“听说有位将军唤你过去,小五让我过来帮你换身衣裳。”
樊长玉道:“小五做事倒是妥帖。”
又问:“大娘何时来的军中?”
赵大娘叹了口气道:“两日前被小五接来的,你这孩子险些没吓死大娘,那一身衣裳血淋淋的还好身上没受什么大伤。你要是有个好歹宁娘可怎么办?”
这么看来,自己昏迷时的衣物也是赵大娘帮忙换的。
但樊长玉记得谢五在战场上受的伤也不比自己轻,他当天还能跑回家去接赵大娘?
樊长玉眼底有淡淡的困惑,“小五身上没伤?”
赵大娘把外袍给樊长玉套上后正在帮她束腰封,说:“那大娘可就不知道了,不过你昏迷这两天,小五都守在你帐内我怕他累着了让他下去歇着可撵都撵不走。”
说到这个话题赵大娘抬起头来时神色间多了几分古怪看着樊长玉道:“他跟着你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长玉啊小五别是动了其他心思吧?”
她像是一下子头疼了起来:“小五是个好孩子可你已经有言正了啊要不大娘回头还是给小五说门亲事吧?”
樊长玉知道谢五和谢七都是谢征的人他们对自己忠心无非是受命于谢征罢了无奈道:“大娘你别瞎想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过赵大娘说谢五这两日一直守着自己还是让樊长玉觉得有些怪怪的。
换好衣物后她便出帐先去见贺敬元。
谢五如今算是她的亲兵跟着一道去了中军帐但只能在外边候命不能跟着一起进去。
带樊长玉过去的传令官同中军帐门口的守卫交涉过后那守卫又进帐去禀报了什么才让樊长玉一人进帐。
掀开帐帘,樊长玉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她记着这些日子在军中学到的礼仪,不可直视上峰,微垂下眼睑抱拳道:“末将樊长玉,见过大人。”
贺敬元在蓟州为官多年,不管是下边的百姓,还是他麾下的将领们,私底下都更习惯称呼他一声“大人”。
说起来,还是他太儒雅温和了些,不像武将,更像个文官。
床榻那边传来一道明显中气不足的嗓音:“无需多礼……咳咳咳……”
樊长玉见床榻上的人一句话没说完,便伏到床边咳得厉害,立在原地迟疑了片刻,还是上前用缠成球的手帮忙拍了拍背问:“大人,要不要传军医?”
也是站的近了,她才敢不动声色地打量床榻上这位老将。
他似乎已瘦了许多,两颊下凹,面上的气色很不好,原本黑发间只飘着几根银丝,现在也是半黑半白,一下子沧桑了不少。
樊长玉突然意识到他的情况很不好。
贺敬元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压下了喉间的那阵痒意。
躺回靠枕上时,喘了好几息才缓过来。
只不过胸前的那道箭伤,因为方才咳得太厉害,又渗出了血,将他雪白的中衣染红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
他虚弱摆摆手,说:“伤到了肺腑,这两日咳得是厉害了些。”
注意到樊长玉两只手都被缠了起来,他问:“你伤势如何?”
樊长玉道:“末将身上也只有这两只手称得上是大伤了。”
贺敬元闻言,倒是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又止不住低咳起来,好在这次没先前咳得厉害。
他欣慰道:“后生可畏啊,长信王在大胤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你手上这伤,换长信王一条命,怎么着也是值了。”
樊长玉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疤脸人射了长信王一箭,驾马疾驰过来接自己的情形。
她记得他揽自己上马的力道,也记得那熟悉的气息。
若是没有他补的那一箭,就算长信王最终会因她那一刀刺破了脏器而死,她只怕也会力竭抓不住长信王的剑,死于剑下。
但小五说谢征压根不在崇州。
樊长玉觉得,要么就是自己当真意识模糊记错了,要么,就是小五骗了自己。
可能让小五撒谎骗自己的,也只有谢征了。
想通这一点的时候,樊长玉几乎是心口一跳,恨不能立马回营逼问小五谢征在何处。
碍于贺敬元还在,才先
行压下了这念头。
谢征如今的身份不方便暴露樊长玉便也没贸然说他易容上战场救自己的事只谦逊答道:“大人谬赞了末将只是运气好才侥幸刺了长信王一刀。”
贺敬元眼底欣慰更多了些:“你是个好孩子有这份踏实在往后的路你能走得更远的。”
樊长玉拘谨道:“谢大人夸赞。”
贺敬元看出她的拘束指了指床榻边上的一张小方凳吃力道:“坐吧有些话也是时候同你说了。”
樊长玉刚坐到凳上听到贺敬元这话指尖下意识收拢什么也抓不到才反应过来自己一双手都被纱布缠成了个球。
她不自觉绷直了背脊问:“是关于我爹娘的事吗?”
贺敬元面露诧异似没料到樊长玉已经知晓自己同她爹娘的关系随即才缓缓点头“我听文常说过你查了蓟州府的卷宗想弄清楚真正害你爹娘的是谁……”
他浅浅叹了口气:“你爹娘把你们姐妹俩托付与我时就是不想让你们再沾染上一辈的因果只愿你们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可惜世事难料啊。”
樊长玉想起爹娘在世时候一家人过的平淡温馨的日子以及爹娘突然离世和在清平县遭遇的那几场刺杀心口沉了沉问:“我爹娘……究竟是何身份?”
贺敬元看着她似透过她看到了几分故人的影子语气里不乏沧桑:“你爹曾是魏府家将
樊长玉听到此处瞳孔不由一缩:“孟叔远?”
这个大胤朝三岁小儿都知晓的、导致了当年锦州惨的罪魁祸首。
贺敬元明白她这一刻的心境叹息道:“孟老将军是谢将军最为倚仗的老将你爹当年入赘给他的独女谢、魏两家亲上加亲本是一门喜事。只可惜后来锦州被困孟老将军押送粮草失误才铸成了那等无法挽回的大错。”
知晓了自己外祖就是当年让锦州十万将士活活饿死、害得承德太子和谢临山将军战死于城门下让朝廷被迫割地休战的元凶樊长玉整个人如置冰窖。
那一瞬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她们全家都是大胤的罪人。
她在谢征跟前也是个罪人。
谢征那样恨她外祖父知晓了她就是孟家的后人又会如何?
樊长玉心里乱糟糟的下意识回避这个问
题
贺敬元却摇了摇头:“当年锦州失守后你外祖便自刎谢罪了其中延误战机是否有隐情迄今也不得而知。但丞相当年的确下令让你爹杀了你娘你爹下不去手这才带着你娘假死脱身求到我这里来让我帮他们伪造个身份隐匿行踪。
“但隔了十几年丞相突然再次对他们下了追杀令却是要找回一件东西。”
樊长玉诧异抬头看向他。
后面的话贺敬元突然有些说不出口了他看着樊长玉艰涩道:“丞相让我去杀你爹娘时你爹娘似乎早就料到那么一天了只求我留你们姐妹二人性命又给了我一个盒子让我莫要打开等丞相要的时候再把那个盒子给他就是了。交代完这些他们便自刎在我跟前了。”
樊长玉手脚冰凉她从未想过自己一直想查清的爹娘死因背后藏着这么多沉重的东西。
贺敬元说:“你家中几次遭遇刺杀便是丞相派人在找那个盒子。”
一下子接受了这么多爆炸性的信息樊长玉只觉脑仁儿都闷闷地作疼她艰难地捋着思绪。
如今世人皆知的是她外祖父运粮失误才导致了锦州一战的惨败。但她爹曾是魏严的人当年也授命于魏严要杀她娘只是后来又背叛魏严带着她娘假死逃了。
而她爹娘手上握着什么东西让魏严隔了十几年也要追杀他们拿回去。
所以当年她外祖父运粮失误可能跟魏严也脱不了干系?
但魏严只是一介臣子那时候被困在锦州的不仅有承德太子还有他的妹夫谢将军他设计这一切图什么?
可想到谢征曾说魏严是他的仇人他也险些死在魏严手上而魏严如今大权在握甚至直接架空了皇室樊长玉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
魏严要是不做贼心虚他杀谢征做什么?
想来她外祖父运粮失误应该真有魏严的缘故在里边。
好一阵樊长玉才问贺敬元:“之前在临安镇我家遭遇了刺杀却有军队及时来援是大人命人去护着我家的?”
贺敬元点头。
樊长玉深知眼下唯一的线索只怕都在她爹娘留下的那个盒子了斟酌片刻还是问了贺敬元:“大人有看过我爹娘的那个盒子吗?”
贺敬元面上带了几分苦涩和嘲意:“我若是看了莫说丞相不会留你们姐妹的性命便是贺某自己只怕也难逃一死。”
樊长玉沉默片刻,道出自己的猜测:“我外祖父运粮延误战机,是魏严从中作梗对不对?”
贺敬元叹息:“当年锦州战败的大罪,全都盖棺论定全扣在了你外祖头上,我同陶太傅商讨时,也觉孟老将军那般谨慎的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当时锦州是何情况,糊涂到冒着延误战机的风险,去救被困的那十万灾民。但丞相的把柄,是怎么落到你父亲手中的,就值得深思了。”
樊长玉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外祖父不可能做出那等糊涂事,那么兴许就是她爹做了魏严的棋子,所以她爹手中才有让魏严隔了十几年也要杀了他们夺回去的东西。
这个结果并没有给樊长玉带来多少安慰。
外祖父不是罪魁祸首了,却因为她爹给别人当棋子,被设计背负了那么多年的骂名,樊长玉光是想想便觉心口呼吸不顺。
记忆里爹爹一直都是沉默不善言辞的,也鲜少笑,哪怕做猪肉生意,连讨价还价都不太会,只有在娘亲跟前,他脸上的表情才会生动丰富起来。
他总是默默地做很多事,笨拙地讨她娘亲欢心,就因为娘亲怕冷,市面上又买不到货真价实的貂皮大袄,他就一个人进山四五天,猎回一堆银貂给母亲做大氅。
而娘亲呢?平日里虽是再温柔不过,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可若是惹恼了她,那就另当别论了。
樊长玉小时候就她娘举着扫帚教训过,她娘发起火来,连她爹都不敢劝。
也正是因此,樊长玉才觉得以她娘的脾性,不可能会在知晓她爹害了她外祖父后,还选择跟她爹一起归隐。
她突然问贺敬元:“大人,我娘去时,知晓那个盒子里的秘密吗?”
贺敬元回想起当日那夫妻二人相继自刎在雪地里的情形,心中仍有几分悲意,点了点头,道:“夫人很是从容,想来是知晓的。”
樊长玉便笃定道:“若是我爹害了我外祖父,我娘定不会原谅他,当年的事,可能另有隐情。”
贺敬元有些意外,想说话却又止不住喉间的痒意,咳了好一阵才道:“陶太傅也提出过质疑,奈何已过了十七年,除了这些猜测,拿不出切实的证据,便是想查也无从再查起,陶太傅才决定进京一趟,亲自去见丞相,可惜至今没有音讯传回来。”
他看着樊长玉,语重心长道:“你同侯爷的事,我已听说过一二。这些事,我也想过烂在肚子里,死了就带进棺材里的。上一辈人的事,就随着上一辈人的死……尘归
尘土归土好了。
“可我又怕……将来东窗事发杀父之仇放谁身上也是不能轻易揭过的。与其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不若提前告知你这一切再让你们去抉择。”
樊长玉心中百味陈杂跪在贺敬元榻前郑重给他磕了一个头:“多谢贺大人。”
贺敬元拿手掩在唇边咳了好一阵才喘.息着说了句:“你若不恨我便唤我一声世伯吧你父亲与我曾也是结义兄弟你使的那套刀法便是我当初和他一起创的。”
樊长玉看着这个像是快迟暮的老人眼眶有了淡淡的涩意唤道:“世伯。”
贺敬元似乎等这一天等了许多年了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展开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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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军帐出来樊长玉只觉呼吸都是发沉的。
她没在帐外看到谢五找了一圈也没见人便问守在外边的亲兵:“请问有看到跟我一同过来的那个小兄弟么?”
亲兵道:“那高个儿小子是吧?他一刻钟前便往那边去了。”
樊长玉不由皱了皱眉谢五在她身边有些时日了但从未这般失礼过。
猛然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忙抬脚往亲兵说的那个方向追了去。
但没跑出几步便瞧见了迎面走来的谢五。
是真的谢五。
没有她刚醒来时瞧见的那么高了走路时大概是因为身上带着伤脚步也虚浮了几分见了她便唤道:“队正。”
他没敢和樊长玉直视挠挠后脑勺赧然一笑主动解释起提前离开的缘由:“我……我这两天喝药水喝多了方才找茅厕去了……”
樊长玉却没再听他瞎编的这些理由竟是一把薅下缠在手上的纱布拽住他的领口问:“他呢?”
都找了真正的谢五过来了他当是离开有一会儿了。
樊长玉手劲儿出奇地大之前空手去接长信王剑刃被割出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她眼神却冷得可怕。
谢五头一回瞧见这样的樊长玉心中惊骇不已也怕她手上伤势加重忙道:“主子出营了。”
樊长玉便扔下谢五又去追谢征。
是她大意了醒来时脑子不清醒又被太多消息分散了心神当时明明都觉出异常了却还是没反应过来那个小五就是谢征假扮的。
为何赶来战场上救了她又不让她知道?甚至连待在她身边都要假扮成其他人?
直觉告诉樊长玉
谢征肯定是在来之前,就已查到了关于十七年前的一些事,才会选择这样做。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追上去有什么用,又能同他说什么,但心底就是有个声音在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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