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个儿花烛夜,夫人突然昏过去了,竟是还发了高热,如今已过了一日一夜,船医说该醒了,怎生没动静?”一个声音分外焦灼。
“这曲阳侯家的嫡长孙女,打小就是药罐子,一步三喘,胆气比针眼还小,你们也不是不晓得。”另一道声音听来显得轻慢,“总归是养了一身晦气的主儿。”
“还有半个时辰就要抵达燕京渡口,曹嬷嬷来催过一回,夫人再不醒,该如何向谢家那边交代?”又一人低声道。
一群人的说话声断断续续飘进沈莺歌的脑海里,她迷迷糊糊睁了眼,下意识环视一圈,却是看到了一群全然陌生的面孔。
连周遭的环境,也是陌生的——
墙边高案,贴着两个大大的“囍”字,供在其上的喜烛仍在烧着,莲子、花生、红枣等喜物,满满当当地盛在铺着红绸的铜盘上。
她竟然在一间布置成喜房的……船舱里。
沈莺歌俯眸下视,身上是火红绣金的嫁衣,上边罩着一席缠枝并蒂莲大红衾被,衾被格外暖和。
她在船上嫁人了?
嫁了谁?
原是聒噪喋喋的人声,在病榻上的女子醒转的刹那,戛然而止。
“夫人,您终于醒了!”一个鹅蛋脸丫鬟扑在榻前,泪眼汪汪的,神态要多关切就有多关切,沈莺歌没听错的话,这个丫鬟就是方才骂她一身晦气的那位。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称谓,陌生的人,一切都是陌生的。
仲春大献殷勤,让人去备了热茶来,仲春道:“这运河之上,水缓船急的,夫人连日都在受颠簸之苦,想必是渴了,先喝点酥茶,润润喉咙罢。”
沈莺歌没有接,仅淡淡地扫了对方一眼。
不知是不是出于仲春的错觉,夫人看她时,无声的视线仿佛有千斤般沉重,压倒她的身上,她蓦然腿软,冷汗潸潸,竟有一种想要跪地磕头的感觉,也差点拿不稳那盏茶。
其他人也不约而同感受到了这份无形威压,心思各异,但惯懂见风使舵,纷纷换成一副忠心的嘴脸,
沈莺歌在后宫沉淀了许多年,一眼就看出,这些年轻丫鬟根本不将她放在眼底,仲春倒是比她更有威风,众人一律看她脸色行事。
也就这半晌的功夫,沈莺歌脑中潮水般涌入许许多多的的记忆。
一时是她穿着大红嫁衣,惶恐不安地坐在船舱内。
一时又是她顺走谢瓒腰间的佩剑,以极其壮烈的姿态,自刎在他面前。
“莺儿,今日是你的出嫁之日,谢家是个好归宿,可阿娘最担忧你的,是你这具身子骨,山迢水远的,能不能往后在深宅大院里熬下去。”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欸,新娘子怎的昏过去了!”
“谢瓒,我为自己挣一条活路,有什么错?”
“若有来世,我情愿与你不复相见,安安分分做个好人,你信吗?”
……
一部分是陌生的记忆,一部分是上辈子的记忆,绵针一般错乱地扎入脑海,沈莺歌头疼欲裂,混淆了前世与今生,分不清眼前这些人是什么来历,也分不清她究竟身在何处。
仲春维持着递茶的姿势,手都快僵了,差不多过一刻钟,沈莺歌才接过去,但没饮,只是慢条斯理把玩着。
她不会轻易喝生人递来的茶,只是指腹触碰着温热的盏壁,添了几分实感。
沈莺歌心底攒着太多困惑,此时此刻,先找人问清楚形势。
她道:“你们都先下去吧——你,”她点了站在人群最末尾垂着头的小丫鬟,“留下。”
她的声音微弱气虚,底子却是硬韧的,渗透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
搁放以往,仲春是不可能应这句话的,侯府二房让她看管好新妇的一举一动,她得照做,但如今,夫人似乎跟以往不太一样了,仲春心底多少拿不定主意,只能暂且领命称是。
众人离开后,沈莺歌见小丫鬟仍然垂着头,便是吩咐她抬头看着自己。
沈莺歌看后一怔,这个小丫鬟左半张脸盘踞着一道紫青色大疤,显然是灼伤所致,也难怪会被人群挤到最后。
方才沈莺歌乍醒,扫遍众人,只有这个人是规规矩矩地做事,也是她亲自去倒了水,沈莺歌确定她是目前唯一能用的人。
沈莺歌看到以冬脸上的疤,下意识抚了抚自己足踝。
慢着——她的足踝怎么是光滑平整的,烧伤呢?
心中生出一股子诡谲的情绪,沈莺歌道:“拿一面镜子来。”
以冬不懂夫人的用意,但还是取了铜镜来,双手捧在榻前。
铜镜里,是一张清丽婉约的陌生面庞,娟娟二八,骨相颇佳,但一切的姝美,都被眉间的忧郁掩盖住,加之面容苍白无血色,看起来分外孱弱。一言蔽之,这是一张很温婉听话的闺秀面相。
沈莺歌盯着这一张脸,心情格外复杂。
她不再是沈贵妃了,年龄也年轻了十余岁。
沈莺歌克制住心中惊涛骇浪,看着以冬:“我是谁?”
以冬觉得夫人的眼神极有威压,莫名感到敬畏,又蓦觉夫人问的话好奇怪,但还是老老实实答:“您是苏州城曲阳侯府嫡长孙女沈莺歌。”
沈莺歌、沈莺歌,她还是叫这个名字,身份却有云泥之别。
这个身份甚至还有些莫名的熟悉,偏偏沈莺歌头疼欲裂,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且问:“现在是多少年?”
“居、居摄三年。”
居摄,顾名思义,由宰相摄政监国。
这真是极其狂妄的年号。
老皇帝被羌人砍下脑袋那年,是建邺末年,居摄是新年号,如今是居摄三年,岂不意味着……她如今,穿到了三年后?!
事态已经远远超出沈莺歌的掌控。
三年发生的变数太多了,偏偏她的记忆永远停留在过去,一个旧朝的孤魂野鬼,活在了一个全然陌生的新朝,苍天已死,旧朝已亡,她完全没有立足的支点,是真正的孑然一身了。
大嵩没有亡,老百姓还是过得好好的,根本不在乎龙座换了哪个主人,那一段被羌人打到家门口的屈辱历史,成了久远的过去——她,沈莺歌,被历史喂了注脚,大抵也彻底被遗忘。
一种莫大的孤独攫住了自己。
“夫人怎么哭了?”以冬手忙脚乱,拿起绣帕递过去,夫人一觉醒来情绪低落,又莫不是仍抵触着这一桩婚事?
以冬安抚道:“燕京谢氏是绝顶高门,夫人嫁入谢家,便是长房少夫人,姑爷是朝中独相,位极人臣,谢家乃至整座燕京,无人会低看夫人一眼。夫人的好福气,皆在后头呢。”
沈莺歌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迟疑好一会儿才问:“我嫁了谁?”
“谢姑爷,谢家家主。”
沈莺歌突然打了个颤,鸡皮疙瘩爬满两条胳膊,寝屋明明燃着炭火,她却是感到阴冷。
一片哔剥声里,她艰难地问了一遍:“他叫什么名字?”
以冬不敢直呼姑爷名讳,但夫人的脸色近乎死寂得可怕,以冬不敢违抗,跪地道:“姑爷,讳曰瓒,字延暻。”
沈莺歌头皮一炸,她嫁给了谢瓒?
这座处处皆是大红的喜房,居然是她跟谢瓒的婚房??
重生后,嫁给了上辈子的宿敌,这一定是个鬼故事!
绷在沈莺歌神识上的弦突然断了,掌心的茶盏砰的一声,碎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承受不住,这具柔弱的身体也承受不住,人再度昏过去。
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让沈莺歌半梦半醒间,彻底了解这一桩婚事的来龙去脉。
现在的沈氏与前世的沈氏不同,前者是门阀显赫的官宦人家,侯府先祖曾是大嵩开国功臣,立下汗马功劳,煊赫一时。但近几年,子孙耽于享乐,侯府地位式微,原主的父亲也是一个从六品通判,与燕京谢氏绝不能相提并论。
但两家的老夫人是手帕交,做了主,给两家小辈定下了一门亲事。原主定下的婚约的对象,正是谢家长房已经接替家主之位的大少爷。
如日中天的大嵩宰相,谢瓒。
双方交换生辰贴,让礼部走了流程后,谢家遣了管事来,带来了百箱彩礼,还有一箱嫁用之物。
管事以谢大人“日理万机、无暇抽身”为由,让原身穿好嫁衣,上了通往燕京的喜船,跟一柄金质玉勺匆匆拜了堂。
古语有云,金勺者,瓒也。
原身跟金勺拜了堂,就算是跟谢瓒对拜过了。
原身的人生大事,新郎官拿一柄玉勺敷衍了事,谢家长辈都不在场,这算哪门子成婚?
偏偏这门亲事,是实打实的高攀。
原身一口郁气憋闷在心中,郁悒终日,花烛夜就这般病昏了过去。
……
时下,沈莺歌从梦中惊醒,睁开眼,抚住心口,她的心正缓慢而有力地跳着,却无悲无喜,平静得彷如一潭死水。
这一刻,她终于确证,自己重生到了这个姑娘的身体里,并接替了她的人生。
可是,谢府不是她的归宿,日后要她与谢瓒同居一个屋檐下,做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她根本做不到!
他带给她太深的恐惧和恨意,哪怕自己演技再好,在他面前,她无法装得情深深雨濛濛。
沈莺歌完全没做好面对谢瓒的准备,跟谢瓒的每一次博弈,她基本没有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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