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畜粪土?”
翌日上午,博望苑,太子别居。
自刘荣口中,听到关于增加粮食产量的一系列想法,老岑迈只眉头稍一皱。
待刘荣“不负众望”的掏出一摞绢布,老岑迈一边伸手接过,嘴上也一边自顾自说了起来。
“以淤泥、粪土来增加田亩肥力的方式,倒也算是由来已久。”
“只是民间百姓农户,都更倾向于淤泥,而非人畜粪土。”
“——主要是怕粪土污秽之物,或许会触怒社、稷天神,从而降下天罚。”
“也有人说,此乃巧夺天机,必不能长久,更必遭天谴…”
如是道出一番话,老岑迈便将上半身稍一斜倾,对着烛光,细细查看起手中的绢布图纸。
而在老岑迈身侧,刘荣也是面露恍然之色,总算是知道了粪土肥田之法,为何会在已经出现数百年的前提下,却至今都没有被民间百姓所接受。
——在这个时代,儒家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是没有任何市场的。
人们对鬼神的敬畏,体现在整个文明的方方面面,上到庙堂之高,下到黎民百姓,无论是生活、生产,还是祭祀活动,都离不开“鬼神”二字。
由此延伸出来的厚葬之风:侍死如奉生,以及行走于宫闱、高门之间的方术之士,更无时不刻体现着汉家之民,对鬼神之说的崇高敬畏。
具体到田亩、农事,自然是事事以社、稷,即土、谷二神为重。
事实上,别说是将粪土播洒于田亩之间,来增强土地肥力了——就连淤泥肥田之法,民间的农人用起来,那都是战战兢兢、如屡薄冰,不到非如此不可,不这么做就可能要饿死的份上,也都是不大敢去做的。
毕竟鬼神对普通群众而言,实在是太过于神秘,也实在太过于“喜怒无常”;
再加上封建政权——尤其是如今汉家,出于“君权神授”的政治需要,也会对鬼神之说听之任之,甚至是在暗中推波助澜,就更使得鬼神之说大行其道,时刻影响着底层民众生活当中的方方面面了。
想明白这些,再去听老岑迈方才,那好似随口一说的几声嘀咕,也就不难听出这位少府卿的话外之音了。
——粪土肥田之法,不是没有,而是早就被人发现,却始终没什么人敢用的法子;
若是想用,那家上最好先搞定舆论方面的问题,免得回头被有心人攻讦,说太子不择手段,为了应付年末的大计,不惜通过“折辱社稷神明”的方式,用粪土污秽之物来提高粮食产量;
更甚是上纲上线,说太子储君不敬畏社稷、不敬畏神明之类。
对此,刘荣只想说:只要能提高生产力,那其他方面的掣肘,刘荣就有的是方法摆平。
“黄老之道,讲究的是道法自然。”
“——树高百尺,终也不过叶落归根。”
“人食五谷杂粮,畜食草木茎叶,终亦不过尸骨腐朽,以归大地。”
“连人畜尸骸,都逃不过腐朽以馈天地的结局,人畜粪土,又如何不能用于肥田呢?”
言之凿凿的道出此语,刘荣便含笑对老岑迈一点头,算是表明了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
——少府不用担心,这件事,孤全权负责;
如果真出了问题,孤会承担所有责任,出了成绩,却也不会忘记捎带拉上少府一把。
有了刘荣如此表态,老岑迈也是不无不可的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此事。
左右不过是找来些粪土,再派人送来这博望苑而已;
博望苑佃农七千来户,满共也就五十来万亩——五百顷田,所需的人畜粪土虽然不算少,但就少府所掌握的庞大能量来说,此事甚至都不需要岑迈亲自去过问;
随便找个六百石的小吏,把事儿交代下去,两三天就能够把事办妥。
真正让岑迈上心的,还是手中这一摞图纸。
——自少府瓷器大行其道,成为了关东宗亲诸侯,乃至公侯贵戚家中不可或缺的装饰品,并由此为少府内帑带来源源不断、“粗水长流”的庞大收入,刘荣从怀里掏图纸的动作,就已经被少府上下神化了。
在某些非正式场合,少府的官员们甚至会说:皇长子/太子从怀里掏图纸,每掏出来一张,少府次年的收入增长,就会以“万万”为单位!
更有人说:这掏的哪里是图纸?
分明是点石成金的法子!
口口相传之下,再加上时间的积累,时至今日,已经不知有多少少府官员,将看到刘荣从怀里掏图纸的一幕,作为自己的毕生追求了。
作为少府卿,岑迈自然是多少能端着些,不至于看到刘荣掏图纸,就激动的脸红脖子粗。
但岑迈的身体也十分诚实——刘荣这边刚掏出图纸,岑迈的手就已经伸了过来!
瞧那自然、娴熟的模样,就好像刘荣是岑迈的秘书,递来的也不是图纸,而是岑迈需要处理的卷宗文书…
“曲辕犁…”
“代田法…”
“水车…”
“精耕细作……”
稍皱着眉头,将刘荣递给自己的一摞图纸翻看一遍,老岑迈便微眯着眼,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之中。
而后,便见老岑迈面色古怪的睁开眼,一边不着痕迹的将那摞图纸藏入怀中,一边将不解的目光,撒向刘荣那种无比淡然的面庞。
“今我汉家之民,虽已不再刀耕火种——撒把种子就等收获,但也不过是翻土、播种、灌溉几项。”
“顶破天去,也就是家中男丁足够的,能偶尔除除草。”
“至于犁具,则大都是寻匠人打个犁锥出来,便自家做个简易的直辕犁。”
说到此处,老岑迈似笑非笑的抬手拍了拍胸前,藏有刘荣那一摞图纸的位置。
不时闪过精光的双眸,更是死死锁定在了刘荣的脸上。
“家上的曲辕犁,臣看过了。”
“——确实更省力、省时,造价却也更加昂贵,几乎不可能由农人自己制作,而是必须花钱买下完整的犁具。”
“且短时间内,能制作出这种曲辕犁的,几乎只有少府,没有个十年八年的时间,民间的寻常铁匠、木匠,恐怕很难掌握制作曲辕犁的技巧。”
“——抛开这一点不说,单就说如今,已经是夏六月,距离秋收只剩两个多月的时间,农人们却早已在春耕之时,就已经完成了犁地翻土的工序。”
“换而言之:这曲辕犁,就算是家上自掏腰包,给博望苑的佃农们每家每户发一具,也无法影响博望苑今年的秋收。”
言罢,老岑迈稍止住话头,沉默了片刻;
待刘荣含笑点下头,做出一个“请继续”的手势,才笑着再道:“水车,也大致是一个道理。”
“虽然不知道家上所言——水车可从低处,将渠水送往高处,究竟是否能做到、又是如何做到的,但这并不重要。”
“就算这水车,能做到家上所期望的程度,博望苑需要的,也并非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器具。”
“——博望苑的田亩,并不缺水。”
“整个上林苑,任何一处归少府内帑所有——归陛下所有的皇田,都并不缺灌溉用水。”
“而家上的博望苑,又是少府从上林苑十数万顷皇田中,精心挑选出的土地最肥沃、灌溉水最充足的地方。”
“换而言之:这水车,也同样无法帮助家上,将博望苑今年的粮产提高。”
“更何况这水车,明显是一件非常精密,且零件繁多的器具,少府要想批量生产,也需要一年半载的时间?”
见老岑迈先后否决了曲辕犁、水车这两件大杀器,在博望苑今年的秋收所能起到的作用,刘荣却是似笑非笑的连连点头;
非但不恼,反而还因为老岑迈能一眼看透个中厉害,而莫名钦佩起这位少府卿。
刘荣如此反应,老岑迈心中猜想基本得到验证,说起话来,也是愈发没了顾虑。
“代田法,依臣拙见,是以田垄、田埂交替耕耘的方式,开最大限度发挥农田的地力,同时又不过度消耗农田的肥力。”
“——如果说过去,百姓的农田,每耕耘两到三年,便要歇耕一年,以恢复地力的话,那有了这个代田法,百姓便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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