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不掉凳倒无所谓,但杨太监似乎被这一句话给叫醒了过来,他挣扎着爬起,一把抓住了穆祺的袖子:
“不能让他再审了!马上把人犯押下去,把这姓海的赶回浙江!”
穆祺皱了皱眉,用了点巧力扯出衣袖:
“这是奉旨审案,公公还请体面些。”
知道你这个大太监不干净,但底子不干净还敢跳出来压人,你脑子有没有问题?
老子会让你两句话吓住吗?
“你以为我是为了我自己吗?!”杨公公声音都嘶了,眼白全是血丝:“我就是一条看家的狗!我死了没有什么,不能叫那个广东蛮子把什么都扯出来,玷污了,玷污了名声——”
玷污了谁的名声?穆祺还没来及细琢磨,隔壁已经开始了:
“镇守太监当然不会让我出海,但织造局要借用我们府上顶尖的织工织丝绸往外卖,谁敢阻拦?”
杨公公打了个哆嗦,声音越发变了:“你听听他的话!这是在审逆案吗?这是在审织造局,审——审宫里的事情!”
织造局是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捞钱的小金库,牵涉其中确实极为敏感。但穆国公世子依旧一动不动,坐在原地打量满头大汗的杨公公。锦衣卫张柱倒是颇为紧张,甚至试探着还把茶水往世子处递了一递,但世子既没有接茶,也没有转头,只说了一句话:
“有圣旨在。”
有圣旨在,他们这些旁听的人就绝不能打搅钦案,否则便是忤逆的大罪。这一句话的力量比什么都大,张柱也不敢说话了。
刑部的密室设计得极为精巧,内里再如何谈论叫嚷,外面一丁点声音也听不到。海刚峰又问了:
“织造局借调织工,就算镇守太监避讳不敢详查,但市舶司主外藩朝贡贸易之事,内外往来都有记档,核实之后立刻查出端倪。你又是如何蒙混过去的?”
“记档?”藩王世子冷笑:“没有记档。”
“你是说王府窜易了档案?”海刚峰道:“窜易记档也是大罪,你是要自己供认此罪了?书办,这一句记录在案。”
“与我何干!”藩王世子怒道:“织造局从沿海宗藩处借调的人手多了,什么时候有过记档!”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密室中三人的脸色悚然而变——市舶司记
档是收税的凭据;绕过记档私下与洋人贸易,本质就是走私。当然,一两个王府宗亲走私贩私其实没有什么,但由织造局牵头大规模的绕开档案对外接触,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宫中也在走私!
宫中是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地盘,织造局更是皇帝玄修享乐不可一日无之的小金库,以老道士的刻薄尖酸阴狠,就是重金属中毒神经错乱到忘记自己姓甚名谁,也决计忘不了时时刻刻的盘查他的小金库。这种大范围勾结宗亲的走私,能够持续至今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绝对是得到了皇帝的有意无意的纵容。
我的妈呀,还有意外收获!
无怪乎杨公公跳脚跳成了那样,惊恐骇惧到近乎五内俱焚的地步;原本以为是这群太监在钦案中手脚不干净,但现在看来事实比一点肮脏手脚还要可怕得多——真要让织造局的事情牵扯到皇帝,他这条守在江南的狗也就可以下锅开煮了!
如此猛料惊心动魄,就连张柱都忍不住起身张望。杨公公则是喘气连连,声音发飘:
“听明白了吧?听明白了吧?再让他审下去,天下立刻就要被搅了!”他尖声道:“张大人,马上让他停下来!世子,你我要立刻联名写个奏折,弹劾此人飞扬浮躁举止失措,随便找个茬子把他撵回浙江再说——这人是个祸种,祸种!”
张柱立刻听命起身,走到了密室门前。杨公公两眼凸起,直勾勾盯住穆国公世子。世子思索片刻,点一点头:
“那就写吧。”
杨公公的眼中登即有了神采,但一口气还没有吐出来,他就听到了下半句话:
“公公本来就有织造局的路子,自己写折子往上面递就行了。至于我的这一份折子吗,还要慢慢的写。”
杨公公:…………
他几近不可思议:“你不和我联名上奏?”
“我奉了圣旨,是要老老实实把自己旁听的见闻记录下来呈报,公公的见闻又不是我的见闻,我怎么联名呢?”世子淡淡道:“既然有旨意,当然要照章办事——对了,张指挥使,我们接的旨意是‘密听钦案’,绝不许打断;你要是出此密室一步,便算忤旨不道,我也会在记录中写上一笔。”
张柱的手飞快从门板上移开了,仿佛是被火燎了个正着。他睁大了眼睛瞪着椅子
上的两人,粗犷的脸上满是惊恐。
“你不上奏?!”杨公公赫赫道:“你都听到他在说什么了!要是再瓜葛下去,瓜葛到了宫里,瓜葛到了上面,我是第一个死,你就逃得掉,你就逃得掉——你的心肝在哪里?!”
“我一心一意,只想办好差事。”穆祺语气很从容:“还是那句话,有圣旨在。公公想要我做什么,请拿旨意出来。”
“你为什么就这么冥顽不灵!万一牵涉到圣上的名声——”
“有圣旨在。”
反正无论如何,总是一句“有圣旨在”。只要有圣旨顶住,谁也没办法左右世子的心意。
杨公公无法再说下去了,他目光慢慢移开,死死盯住了锦衣卫张柱——刑部旁听的密室是从外面锁上的,只有等审完了才能打开;如今要强行破门阻止审讯,杨太监这老胳膊老腿是实在不行了,非得指望锦衣卫的武艺不可。
穆祺微微笑出了声。
“杨公公想要我写什么,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他慢条斯理道:“这样吧,你让张大人把我痛打一顿,打到半死后再上一上刑,说不定我吃不住苦楚,也就愿意联名上书了。张大人,这里没有一个人拦得住你,你可以立刻动手。”
张柱:…………
张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似粗鲁莽撞,但能一路混到锦衣卫副指挥使的位置,除一身惊人武艺之外,心思亦是敏锐老练精细如发,曾被顶头上司陆文孚亲口称赞为“下山虎”;但现在,粗中有细的下山虎却只觉脊背发冷,几乎忍不住要打起哆嗦来!
——妈妈呀,这就是高端局吗?高端局的大佬都这么猛的吗?!
事实证明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任你下山虎过江龙,在这种高端局里也只不过是个大号哈基米,露头就要被秒。所谓神仙斗法凡人遭殃,张大人除了瑟瑟发抖外只能一言不发,当真是连喘气都怕喘粗了!
密室内一番撕扯,密室外亦渐入佳境。海刚峰出声询问:
“按管家的口供,你总共见过葡萄牙人三次,倭人两次。如果每次都是混在织工中出去的,那织造局借调人手是否太过频繁?”
“这算什么?”藩王世子似乎破罐子破摔,交代得也很痛快:“西洋人要的又不止是织工,什么沿海的渔民、农夫、工匠,
都要招揽去帮他们做活。织造局和王府五五分成,我们才私下里帮他张罗。”
杨公公又剧烈抽搐了一下,穆祺则抬了抬眉毛:仅仅聘请织工也就罢了,以高额利润(没有利润织造局也断不会动心)诱惑百工百业的中国人为自己做事,葡萄牙人要做什么?
大航海时代的葡萄牙可不是后世存在感稀薄的小国;此时仰仗着地理大发现的春风,仰仗着美洲源源不断的黄金白金,葡萄牙西班牙等老牌帝国绝对算是世界屈指可数的殖民列强,最残暴的帝国主义之一。这种下作货色的动机必须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而无论怎么揣测,结果似乎都不算有趣。
虽然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名声,但葡萄牙人同样也是觊觎过东方膏腴之地,更不用其中还参杂着倭人——只要一沾到个“倭”字,就不能不让穆祺升起十二分的警惕——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几十年后倭人图谋以高丽为跳板侵略中国,其间就有葡萄牙传教士阴阳挑唆的手笔!
老牌帝国主义外加穷凶极恶略无底线的下作邻居,这个搭配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妙,怎么想怎么胆寒。
穆祺稍稍眯了眯眼睛。
海刚峰倒没察觉这点微妙的蛛丝马迹。他翻阅了卷宗,又审问了与葡萄牙人贸易的细节,从查抄的证物看,几个图谋不轨的藩王宗亲神通广大,居然从葡萄牙人手上搞到了为数不少的火枪和火炮。这些东西价值不菲,绝对不是见几次面就能敲定的买卖。具体细节不谈,单单交易一项就没法子交代——买武器的钱是怎么送出去的?
提到这样敏感关键的问题,藩王世子也渐渐萎了下去,问了好几次都不发一言。海刚峰不急不躁,也不同这样的滚刀肉啰嗦,只是命人将夹棍套上。藩王世子挣了一挣,不能不服软:
“海大人,我说的也够你交差了吧?你又何必问这么细!做官要和光同尘,知道得太多有什么好处?你好不容易攀附上一个知府,正是前途光明的时候,何苦在这样的差事上葬送自己?!”
“我在官场的境遇,就不劳旁人操心了。”海刚峰平静道:“我还是那句话,既然有了圣旨,就只有一审到底。我问的话,请你不要回避——你从葡萄牙人那里买的火器,是从什么渠道付的款?”
藩王世子无可奈何了,沉默片刻之后,他低声回
话:
“没有付钱。”
“没有付钱?”海刚峰道:“海商一钱如命,肯白白的将这么贵重的东西赊给你?”
“……也不是赊欠。”藩王世子道:“每年织造局送到海商那里做活的工匠,送回来总要少几个,说是被西洋人给留住了。我打听清楚之后,和葡萄牙人私下定了规矩,只要把他们想要的人送过去,他们那边就记好额度,换成火器送过来。”
“背井离乡的给西洋人做工,那些工匠也愿意?”
“有管事的人在,当然容不得他们不愿意。”
这句话一说完,隔壁立刻就是啪的一声,似乎是陪同记录的书办听得双手发抖,一不小心将砚台都掀翻了下来。而密室之内所受的震撼则更为深重,即使穆祺早有预料,都被这惊天的大料激得倒抽一口凉气!
奶奶的,怪不得这姓杨的阉货要拼了命的搅和审讯。原来还有这样的大瓜在里头!
穆祺转过头来,却见杨公公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显然是被连番得猛料锤得只剩了半口气,锦衣卫张柱则手足无措浑身发抖,只能缩在墙角尽力降低存在感,一张黑脸已经不见半点血色。
世子起身走近,低头凝视着杨公公肿胀煞白的老脸,看到老脸上涕泗横流;口角一道涎水垂到衣领,两只眼睛兀自滴溜乱转,仿佛已经完全失去了肌肉神经的控制。
只能说高手就是高手。堂堂织造局总管三品大铛,跺一跺脚江南都要抖三抖的顶级宦官,被海刚峰两三句问话就生生逼疯了一半,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凄惨无过于此。
……这还只是旁听审讯的附带伤害呢,真要是顺着杨公公先前的意思冲进去把钦案给搅了,那海刚峰拍案而起干脆放个大招,杨公公也就不必顾及什么疯不疯癫不癫了,估计只能立刻抹脖子拉倒。
这就是战力上天悬地隔的差别,实在也怪不得杨公公这么失态。一个靠着巴结上位的太监,哪里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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