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院下班后,江明亭并没像往常那样立刻回家,而是牵着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右手被废时,他觉得前途无望,人生一下子灰暗下来了,但他还不至于绝望,因为他身边还有秋娘。
在秋娘的鼓舞和支持下,他如今又找到了新的事业,可以为之付出努力和辛劳,也能收获成长和喜悦。
然而现在,老天似乎又和他开了个玩笑,他竟然丧失了身为男子的资本。
明明他还这么年轻,明明前几天他还很正常。
若是以后他都不行的话,他该怎么办?秋娘该怎么办?
她们还没有孩子……
不知不觉,江明亭走到了河边,河水荡漾出深深浅浅的绿色波纹,像一场清澈迷离的梦境,引诱着人坠落。
跳下去吧,跳下去,所有的痛苦就都能远离他了。
江明亭的脚,已然悬空,再往前一步,就会落入水中。
这时,一艘画舫滑了过来,船上有一人冲岸边的江明亭挥手打招呼:“明亭兄,好巧啊,咱们又见面了。”
江明亭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竟然产生了跳水自杀的念头,忙后退几步,远离了水边,目光投向船上那人。
“罗兄。”
向他打招呼的正是前些日子在万胜楼碰见的罗八。
罗八吩咐船夫将船靠岸,踩着踏板来到岸上,热情地揽住江明亭的肩膀,将他往船上带。
“明亭兄,既然碰到了,那就一块儿到船上来玩玩吧。”
江明亭本该拒绝的,但却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上了船。
船上有女子在弹琴、吹箫、唱曲,有杂耍艺人表演杂技、幻术,罗八的几个同伴在喝酒、对诗、划拳,瞧着便是一派寻欢作乐、纸醉金迷的氛围。
江明亭一见便满心不自在,想转身离开。
他真是昏了头,就算要排遣心中忧愁,也不该和这伙人混在一处。
要是叫秋娘知道了,还不得让他跪一晚上的搓衣板?
他要走,罗八也没拦,只靠在扶栏上施施然看着他。
江明亭走出船舱才发现,船已经离了岸,他想下船也下不了了。
只好又尴尬地走了回来。
罗八朗声一笑,“明亭兄不必拘谨,就把这里当成是你的家嘛,来来来,咱们喝一杯。”
在罗八的逢迎和带领下,江明亭倒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气氛,没有一开始的那股难受劲儿了。
某一时刻,江明亭蓦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了地上,腰上缠着一条雪白修长的大腿,顺着那条大腿往边上看去,一个衣着清凉、妆容已花的女子正躺在他身边!
他慌忙爬起来,却差点被旁边横伸过来的一条胳膊给绊倒。
再一看,船舱内,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大多都衣衫不整、形容糜-烂。
空了的酒壶酒杯到处散落着。
船舱里充斥着一股浑浊难闻的气息,令人感到憋闷恶心。
宿醉令他头脑昏沉,江明亭揉了揉额头,昨晚的种种景象凌乱成了一个个记忆碎片——
他被罗八拉着玩起了骰子。
角妓围在他身侧,娇声软语地说着恭维的话。
酒液一杯接一杯入喉……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江明亭捶了捶脑袋,心头有种踩空了的慌张。
他走出船舱,新鲜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他整个人清醒了几分。
一看天色,赫然是上午,也就是说,他在船上待了一夜!
寻欢作乐,夜不归宿!
完了,秋娘肯定已经生气了!这下可如何是好?
江明亭怀着恐慌的心情赶回府里,却见秋娘态度依旧,还笑着迎上来,“夫君回来了,饿了吧?先吃饭。”
江明亭被她的态度弄得忐忑不已,愣愣地坐下来。
最先呈上来的是一碗醒酒汤。
喝完醒酒汤,他愈发弄不懂秋娘的态度了。
秋娘既然让人送来了醒酒汤,显然是已经知道他在外喝酒了,为何却一点也不生气呢?
这顿饭他吃得分外忐忑,生怕吃到一半秋娘突然发作,一把掀了桌子。
但是并没有,他安然地用完了饭,中间秋娘还给他盛了汤,夹了好几次菜。
“进屋吧。”听见秋娘这句话,江明亭顿时有种另一只靴子落地的踏实感,忙跟着她进了屋。
但是屋子里等着他的并不是他以为的搓衣板和鸡毛掸子,而是盛满了热水的浴桶,水面上还漂浮着一层鲜艳清香的花瓣。
沈映秋上前给他脱衣,“夫君,先洗个热水澡吧。”
江明亭实在忍不住了,握住她的手,“秋娘,你不生气吗?”
沈映秋脱掉他的外袍放到一旁的凳子上,“生什么气?”
江明亭:“昨晚我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一夜未归……”
沈映秋:“一开始当然生气,我甚至想冲到船上把你拖下来,将你带回家狠狠地惩罚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做,但是又一想,以前你从来没有这样过,这一次之所以会做出这种事,肯定是因为——”
她顿了顿,没有将真正的原因说出来,“——心中感到苦闷,想要放纵发泄一番,所以我就放任了你这一次。”
江明亭一把抱住她,抱得紧紧的,甚至勒得她胸口有些疼,“秋娘,对不起,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
沈映秋拍了拍他的屁股,“好啦,快进去洗吧,一身的酒味,熏得我鼻子都要堵住了。”
江明亭被她一番宽慰,心情得到了极大的纾解,又恢复了以往的少年心性,竟是一把抱起她,作势要跨入浴桶中。
“秋娘,我们一起洗吧。”
沈映秋握起拳头捶打他的胸口,好气又好笑:“江明亭,别闹了,你自己洗就得了,我可不想浑身搞得湿淋淋的。”
江明亭抵着她的额头撒娇:“那你帮我洗嘛,好不好?”
沈映秋装作思考了一下,勉为其难答应道:“好吧。”
江明亭长腿一跨,进入水中,趴在浴桶边沿,享受着夫人给他搓背。
热气蒸腾中,他心中的忧虑又漫了上来。
“秋娘,要是我以后一直好不了怎么办?”
沈映秋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道:“明亭,你去过码头吗?”
江明亭:“去过啊。”
沈映秋拿起木瓢舀了水从他肩头浇下去,“那你可注意过码头上扛货的工人?”
江明亭摇了摇头,“看见过,但并未特意关注过,你怎么突然提起了他们?”
沈映秋:“那些在码头扛货的工人,一天从早干到晚,但所得的工钱往往不到十文钱,一个月下来最多也不过三百钱,而这些钱,得用来付房租、吃饭、穿衣、养孩子……”
江明亭震惊地转过身来,“这么少吗?三百钱,还不够我买一刀纸,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一个月得用掉多少刀纸?
有时候画错一笔一整张纸都废掉了,每个月他书房废纸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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