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燕王姬喜历来是多疑之人,他连亲生儿子尚且不肯信任,更何况是朝臣。
实则他早就通过暗卫知晓,鞠武前些日子暗中打着他的名义、贿赂后胜以齐国方士刺秦一事,但他并未就此事惩戒鞠武,反是叮嘱暗卫假做不知,大有隔岸观火之意。
燕王如此做派,自是有一番盘算的。
他前些时日虽因连失两城而心灰意冷,认为秦国乃是有天道守护之国,燕国往后当安生偏居北方,绝不可再生事端以免再次惹怒秦国,这心意固然是真的,但对他姬喜而言,反复无常更是常有之事。
不然,当年他岂会前脚派相国栗腹与赵王结盟攻秦,后脚听归国的栗腹宣扬“赵国青壮皆死于长平后,便认为伐赵比攻秦更容易,立刻反悔撕毁盟约派三十万大军伐赵?利益,才是他唯一的关注点。(1)
正因如此,他虽暗下决心不再招惹秦国,但若鞠武要设局谋杀秦王,他亦是乐见其成的——
此番齐国谋杀若能成功,秦王死而太子未立、秦国长公子年纪尚幼,必引发秦国朝堂后宫之内乱不止,燕国趁此良机,非但能发兵夺回上谷武阳两郡,还可一举吞并代郡雁门一带;
若谋杀不成乃至事情败露,秦王亦绝不会将怒火迁于他燕王身上:人是齐王派的,主意是后胜出的,纵便后胜向秦国出卖鞠武,但他相信以鞠武的手段,那些“亲笔信
思及此,燕王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殿外的冬日景色,有些怀念地回忆起一桩陈年旧事,当年,他正是凭借此事为燕国报了一场敌国宿怨,成功取悦了卧于病榻之上忧心忡忡的君父,得以从蓟城王宫诸位野心勃勃的公子间脱颖而出,正式被立为燕国太子,次年,君父卒,他便成了新一任燕王.
此事,真乃他此生最得意之事也!
他重新看向手中绢帛,慢慢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偞,不满地叹了一口气,可惜齐人行事不力,而秦王又太过狡诈,此番刺秦一事竟败了,若能不战而先耗秦内斗数年,又何须寡人此刻出兵
这时,见君王半晌不开口的鞠武,以为燕王无意与齐国结盟,忙心情急切地提醒道,
“王上,齐王提议之事,老臣以为大有可行呐,据我燕国探子来报,秦人此番修路,并非重铺几处旧路,而是欲将秦赵韩魏四地旧道沟渠尽数规划重建!如此庞大之工程,纵便百万青壮劳力同时施工,亦少不得需耗费十年之力,其间消耗之钱粮更以数百万为计.
燕王满意地勾唇笑道“爱卿言下之意
鞠武见君王有赞同之意忙一派胸有成竹笑道“王上韩赵魏三国落于秦人手中不过两三年之机而世间尚有我燕楚齐三国犹存这天下并非秦国一家之天下!来日韩赵魏三地倘若再次易主亦非绝不可能之事。而秦王在天下局势尚未明朗之时便敢如此大肆挥霍铺张大修各地道渠未免有些操之过急啊”
他笑眯眯倾身向前微微压低了嗓音“可见当今秦王纵便继承了几分嬴稷老匹夫之狡诈可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啊如今不过三国之地在手秦王便以为整个天下在手了.”
燕王听闻此事后的所思所想正与鞠武一样:秦国若是修补破损道路也就罢了秦王竟敢动整修半个天下大道之心?看来这位年轻的强秦之主着实是太过狂妄了!
而古往今来狂妄之君正是一国由盛极而走向衰落之源头啊!
燕王掩下心中狂喜上前拍了拍鞠武的肩膀假意叹气道“爱卿所言极是啊!唉当年寡人尚未莅登太子之位时便将爱卿视为臂膀心腹亦是爱卿助寡人夺得太子之位寡人万分信重爱卿先前任命你为太子太傅本是想让爱卿为我燕国辅佐储君.哪知秦王如此歹毒竟逼着寡人亲手了断我与姬丹之父子情分寡人思及此事每每夜不能寐啊”
他知晓鞠武先前谋划刺秦一事定是想为姬丹报仇这才故意在对方面前提起那个他向来不屑一顾的窝囊废儿子。
鞠武对秦王的无边恨意正好能成为他手中射向秦国最锋利的剑刃成为他攻秦最忠诚的同盟——暗中谋划此事是何等机密若与旁的大臣密谋计策他还担心被对方捅到秦王面前去呢。
而先前燕齐楚三国联军攻赵却因未提前约定利益分配以致中途内讧燕国不但损失人马数万还白白耗费军粮却未捞到半块土地吃一堑长一智的燕王这回便留了心眼打定主意要让鞠武先拟出盟约细则待齐王同意后方肯派兵。
鞠武乍然从君王口中听到“姬丹”这名字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慌乱地往殿中四处瞟了瞟还好此刻是白日!
他如今立志要杀秦王正因时常在梦中见到无头的姬丹而巫师亦断言只有秦王死去姬丹的亡灵才会安生——如此一来鞠武虽被迫不得不为姬丹复仇但他早先对对方的那些师生情谊却早随着日复一日的恐惧而烟消云散了。
他张了张嘴想劝君王莫要再提此人但终究君臣有别只得默默将这大
逆不道之言吞进腹中,勉强笑着改口道,“臣自当为王上、为燕国尽心竭力!”
燕王等的正是这句话,忙转阴为喜道,“此事干系重大,除了爱卿寡人不敢再信旁人,是以,至于何时攻秦、先攻哪座城池、待秦亡后我燕国又该如何与齐国分配秦地城池,便只能托付爱卿劳费些心神,好生为寡人谋划一番了”
鞠武闻言颇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感,急忙躬身谢君王信任之恩,待他转念一想,又赶紧提醒道,
“王上,依老臣之见,秦王素来狡诈,纵便他将国中青壮皆打发去修路,少不得亦要留下二三十万秦卒守国,依照秦军之凶猛,恐怕仅凭燕齐之力,还是有些不妥啊,不如再联手楚国.”
燕王听了这话,面上的笑容便渐渐凝固起来,下意识一把松开鞠武的肩头,一改方才的礼遇之态,冷哼道,
“怎么,我燕齐若联手增调士卒,合军至少有五十万之多,还打不过秦人这二三十万人?爱卿莫非不知,若我燕齐两国联手,秦国土地城池只需分作两份,而若喊上楚国一道攻秦,却要将土地城池分作三份,莫说寡人不乐意,便是齐王亦绝不会答应此事!”
他见鞠武仍紧蹙着眉头,显然并不认同自己之言,想到还要指望对方出谋划策,不由又放软语气劝道,
“爱卿且想想看,若放在旁的时候,纵便齐王来信,寡人又哪敢与他合谋攻秦?此番我燕国起意攻秦,正是因秦王自得而欲大肆修路之机此事,不但会让秦国消耗大量劳力与钱粮,更昭示着,秦王那小子因接连攻下三国之顺境,早不把我齐楚燕三国放在眼中!”
“君王尚且如此狂妄自大,何况士卒乎?所谓骄兵必败,秦卒岂能免俗?而如今我燕齐两军,却皆是多年饱受秦军羞辱之哀兵,我燕国,前些日子才刚被秦国夺走两城,复仇夺城士气正旺”
说到此处,他眼中先闪过一抹恼恨,继而又涌起一丝得意,“当年,我燕国三十万大军贸然攻赵,便败在了赵国不足十万之哀兵手中,如今,燕齐五十万哀兵,岂能打不过秦国二三十万骄兵?爱卿只管放宽心尽快筹划此事,旁的勿须多想!”
鞠武闻言紧锁的眉头便渐渐放开,忙奉承道,“王上言之有理,是老臣方才想差了!洋洋自得的秦军战斗力,想来确已大不如前,如今我燕国之处境,却与昔日经受长平之辱后的赵国一般无二,国中民众士卒,抗秦之心必会空前高涨.”
君臣二人又密谋了半晌,与齐共同伐秦一事便算定了下来,鞠武急急告退,前去拟写结盟条约及攻秦具体事宜——燕王一再
叮嘱,待攻下秦国,咸阳城必要归燕国所属,为表结盟诚意,他愿多让出旁的五座城池赠予齐国。
看着鞠武的背影,燕王重新返回殿上跪坐,命宫人端来高价买来的秦酒后,轻轻抿了一口,露出无比愉悦的笑容。
秦国连出六代明君又如何?当今秦王运道再好又如何?德不配位之人,到手的一切皆是虚妄罢了,历代秦君之功,将尽数归于寡人也!
往后,这美味的秦酒,这香甜的澡豆,这高产的粮种,这满山的黑煤,这韩赵魏秦四国土地城池,将有一半在来年归属我燕国!至于另一半么
燕王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在这寒冷的冬日,他胸膛中却迅速涌动出万丈雄心——想来,将另一半尽收燕国,亦不过两三年之间!燕国有骑兵铁蹄,齐王那蠢货傀儡拿什么跟寡人争?
乱世天下七国之间,唯有我燕国先祖召公姬奭,乃是西周王族正统,乃是文王姬昌之子,我燕国姬氏后裔的身上,流着世间高贵的血脉,将天下重归于姬氏,不过是完璧归赵罢了!
这般想着,他又心情舒畅地连饮了几杯,随着火热秦酒下肚,燕王眼前仿佛已出现自己入主咸阳、一扫六合的画面,不由露出了愉快的微笑.
十二月的章台宫中,秦王嬴政全然不知晓刚安分了数月的燕王,竟又不安分地生出如此妄念。
当然,纵便他此刻便知晓此事,亦绝不会有半分惊讶之感,六国君王一个比一个癫狂的举动,早已让他生出了免疫力。
譬如,今日便有探子传回消息,称楚王上月刚下了一道诏令,命楚人赶在冬日犁地之际,将国中官田往常一两尺宽的田垄行距,改为半尺之宽。
这道消息是早朝时分传进章台宫的,满殿群臣足足沉默了数息,一时竟摸不准,究竟是楚王疯了,还是探子叛变了?
在无比重视农耕的秦国,自从商鞅发布《田律》后,上到君王,下到庶民,再到中间层层经手的官员,无人不知晓几分农耕之道。
纵便如今在吞并韩魏赵三国后,秦国土地数量倍增,但在一年之中,哪个郡县受了水灾旱灾、灾时长达多久、稻谷小麦何时抽了穗、第一茬成熟的粮食与顷亩几何.这般大小事务,嬴政亦是一清二楚。(2)
连多年养尊处优、刚到秦国不过三年的右丞相韩非,亦在阳武郡四处走访,摸熟了农耕大致流程。
殿中之人,纵便未曾亲自下田耕地,亦多少见识听闻过庄稼生长之法,知晓庄稼要想丰收,必须依照数代农人农官总结出的行垄间距播种、按时施肥浇水.
是以,楚王这与农耕生长之道背道而驰的诏令,着实让他们一头雾水,这才有许多大臣怀疑,这批常驻楚国的探子被收买了。
胡乱折腾农耕一事,若造成粮食减产,对君王并无半分好处,反之,饥荒还会引发国内动乱不安,纵便楚王真有这般糊涂,楚国宗室大臣们总不能任由他胡来吧?
王绾思忖一番后,率先出列开口道,“王上,此事太过蹊跷,若说楚国已收买探子,这才令他传回假消息,好让秦国来年趁楚国饥荒宣战,以落入楚军埋伏?但这时机,未免有些不合时宜。因为,我秦国还可源源派出新的探子,查证楚国是否真以半尺之距耕田,若此事为假,纵便秦国早早做好征伐准备,亦可随时停止攻楚之举,并不会遭受任何实质损失
他迟疑着,并未说出“此事定然为真之言。
倒是韩非出列笃定道,“王上,臣以为此事定然为真,我等过于高看楚人了。一则,楚国先前与齐楚联手攻赵之举,全然未见半分兵法谋略,楚王非但软禁项燕,还将大军调动一事视为儿戏,可见非但当今楚王糊涂至极,其国内宗室大臣,亦皆是碌碌之辈
冯去疾原以为隗状告老后,王绾定会顺位升至右丞相,而左丞相之位自然归他莫属,哪知竟空降了个韩非,自然也是有些不满的。
是以,方才王绾发言之时他并未反驳,但韩非一开口,他便端起笑脸道,
“右丞相此言差矣,下官以为这农耕一事与攻赵一事,万不可相提并论呐!攻赵之事归根结底,乃是楚人博弈之举,纵便宗室大臣有些顾虑,亦非全然无成功之机,而楚国若能夺到富庶赵地,宗室之封地便能随之增加,大臣之俸禄亦有望增多,故而,他们并不会激烈反对此事.
“但眼下这更改农耕行距却不同,常言道,‘若要果子大,不可叶打架’,庄稼间距过密必然引发粮食减产,粮食减产必然引发饥荒,饥荒之下各地必起乱子,此事于宗室大臣而言,却是半分好处亦不曾有的,若楚王要颁布此诏令,他们定会激烈反对,而他们只需劝服屈景昭三族族长,便可轻而易举打消楚王这不合农桑之念头.
端坐殿上的嬴政,闻言心头飞快闪过一抹晦色,他一时有些分不清,冯去疾究竟是果真这般想的,还是故意在与韩非唱反调?
若是前者,他会失望,神画中的自己竟会委任如此愚钝之人担任大秦右丞相?
若是后者,他亦会失望,神画中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冯去疾,竟会因韩非的到来而隐有拉帮结派的苗头。
韩非入朝为相尚不足
半年,数十年与朝臣无甚往来的冯去疾,便开始私下与王绾频频走动,甚至还开始暗中插手御史署衙人手一事,让他这君王不得不心生警惕
思及此,面上含着淡淡笑意的君王,曜石般深幽的凤目之中倏地划过一丝凌厉——寡人的朝堂,大秦的官位,还要任凭臣子做主不成?
君王虽秉承先君之志,一直善待冯氏一族,亦给了朝臣足够的宽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容忍臣子踏过自己的底线。
这条底线,叫君臣之别。
嬴政并非气量险隘之人,反之,在韩非制定新法的过程中,提出要设置一处专门复核君王诏书之职——
若对方认为君王之诏不合秦律或有损秦国利益,便有封驳之权;
为避免担任此职位之人权力盖过君王,这驳回请求将由群臣再次集体审核,确有违秦法秦利方会正式驳回,而复核之人若胡乱封驳,亦将受秦法处罚
此事堪称旷古未见,实乃大逆不道之言,大有压制君权嫌疑,嬴政却是欣然应允的,因为,他知晓这建议虽为君王权力上了一道锁,但眼光长远的韩非所考虑的,并无半分个人得失,而是秦国基业牢固与否。
没有人比秦王嬴政想得更透彻,无论是神画中下场悲惨的秦国,还是五百年间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258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