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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亥时五刻

太后原本正经和他说话,怕他不晓得后宫的心思,为以后埋下无益的祸患。听他沉稳地说完这一席话,抬眼打量他,真红色的团龙纹袍身鳞爪飞扬,顿然觉得自己所思虑的一切都不过是白白地担忧。

他已经长大了,从在月色江声窗下读书的皇阿哥长成为肩负山河的帝王,作为母亲,她既为这种不察的转变感到惘然失落,又由衷为面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感到欣慰骄傲。

太后似乎了悟,打量着他,“这回到热河,预备带谁去?”

皇帝低眉,“儿子已让静、瑞二嫔,协助贵妃打理六宫,眼下正是历练的时候。此次去热河,还在皇父丧期,不宜张扬。一则为了秋狝,二则是想见一见蒙古诸王。带贵妃前去即可。”

太后思量半晌,末了还是笑着说,“你有自己的主意,是再好不过的事。那我便再没有什么可嘱咐的了,从今往后,安稳清闲地享福吧。”

皇帝松了口气,再度回到炕上坐下,母子两个言笑如常,他顺势问,“儿子下午不忙,来陪额捏看戏,额捏在宫里看,还是往畅音阁去看?”

太后想了想,摆手,“就是恁么几出,天上地下,才子佳人,因为佳人是个美人,必有个穷困的公子来仗义帮助,恰好佳人又是个待字闺中没有婚配的官家小姐,恰好一见钟情就不管不顾地看上这个书生,英雄救美,非他不可。竟是离了这个书生,就饭也不会吃,觉也睡不着,人也不得活了!古往今来的大团圆,都是这个路数,看两遍尚觉得新鲜,看多了,就觉得没味道,懒得费神。”

皇帝耐心含笑听着,等太后说完,才让福保把几本书捧上来,送到太后跟前,“承德路上漫漫,戏也不能随行。额捏不快,子臣之过。以此聊表孝心。”

太后打起精神拿来看,见书面上写的都是个什么花样子,无奈道,“你娘我老了,老眼昏花,绣不得花。”

说着翻开看看,仔细凝神,觉察出不对来,又娴熟地翻到第二页,看到熟悉的署名和熟悉的几个大字,顿时眉花眼笑地赞叹,“但是看看花样子还是使得,可以陶冶心性。皇帝真是仁孝,太仁孝了!”

八月初八日,圣驾自西华门出,奉太后前往热河行宫。

御前总领宫女们的是春知。余下尚衣、尚寝、茶水、针工、尚膳、笔墨各处都点了人选交赵有良过目,连朝虽然哪一个都不是,却哪一个都沾着点儿。好在她们一屋子人都齐全,大宫女们的车,便远远跟在贵妃的车舆之后。

她从没到过比京城还北的地方。

那时跟阿玛上京来,走的多是水路。人在船中坐,沿岸的景色便走马观花似地打眼里过。如今跟着车马再往北走,又是秋天,极目所见,红衰翠减,尽是扎人的枯黄。

她们三个都是闷葫芦,不爱起头说话。要是庆姐还在,必会热闹许多。

车马无聊,惟有谈天睡觉。等连朝不晓得第几次从睡梦里囫囵惊醒,听见隐隐雷声,掀开车帘一看,浓云盖顶,天色昏暗,硕大的雨珠子毫不留情地迎面砸下来,惊得尘灰四散,便看见不远处的太监们一队队朝后边传话,“车马慢行,驻跸常山峪行宫——”

伺候的宫女们忙活起来。几个人都机敏,打着伞下车,提前入行宫伺候。春知先与行宫太监互问过好,一行人皆衣衫尽湿,便先让人带她们上屋里换衣裳,抿头发。备膳的备膳,迎驾的迎驾。

春知问连朝,“会熨衣服么?”

连朝说“会”,春知便说,“好,衣服上缺了一员,你先替上。荣喜,领她去开包袱,把主子爷的几件袍子熨上熏过,不要坏了味道。”

荣喜“嗳”一声,急匆匆地要走,“你跟我来吧!”

屋子里昏暗,点起灯才好了些。还是一阵阵的闷雷伴着闪电,噼里啪啦地叫嚣着。荣喜领她进去,往墙边一指,说,“过会子安置好,指定要换家常的便袍。你把它熨平整,一丝褶儿都不要有。”

不等她说话,火急火燎地叫住,“豆儿!刚交来的大红雨衣,别随手撂!刚热起来的盆子,你看见火没有你就放啊!淋雨淋昏了吧你!”

豆儿耸耸肩,把雨衣抚平整了,大红色在蜡烛下看着耀眼。抚着抚着靠过来,笑眯眯地问,“眼生。荣姐姐把你要来的?不应该呀,咱们这儿就她最伶俐,哪会往外头要人呢。”

连朝慢慢试熨斗,回说,“春姑姑怕我手笨闲了被人骂,开恩把我打发来了。”

豆儿说,“怪道呢。你真不像咱们这的人。咱们这的人都风风火火的,哎哟,在车上噼里啪啦,那嘴跟针一样,又利索,又戳人。”

连朝笑了笑,把包袱放一边就要熨,豆儿忙叫住她,弯腰把签子拿出来,郑重收好了,才提醒她,“这可是宝贝,丢不得。咱们只管领衣裳,伺候主子衣冠,东西是不存这儿的。这个签子就是交割的凭证,譬如这一件的纽子是白玉卍字扣五颗,签上都写明,到时候交过去他们要查的。弄混了、少了、丢了,立时就能查出来。报上去那可是大罪!”

她叹了口气,“你哪里得罪了她!她什么都不与你说。放着,你来理雨衣,我来熨它。”

连朝道谢,让到一边,雨水的潮气与屋子里炭气混在一起令人生闷,雷声轰轰,炸个没完。她只好去理衣裳,无意问,“那,冠帽也是你们管么?”

豆儿说是呀,“大到朝冠、朝珠、吉服冠,小到佛珠钮子十八子,都是过咱们手,大物件儿还得姑姑亲自检查押签儿,这可马虎不得。所以咱们这儿的人心高呀,又利索。每天跟各种奇珍异宝打交道,什么东珠呀,翡翠呀,这么大的沉香珠子,蜜蜡摆件,平金堆绫打籽的荷包儿……啧啧啧,看够了好东西,心气儿能不高么!”

她安然地听着,觉得心里也似外头的雨,一阵阵地凉上来。又觉得了然洞彻,反倒抿嘴笑了,“原来如此。”

赵有良让她进去奉茶的时候,皇帝已经盥沐过,换了一身苍蓝色的团龙纹便服袍,站在窗边看雨。长身玉立,襟袖之间若有若无的龙涎被沉水香的气息压下,愈发显得孤标一格。

连朝将茶盏奉过去,皇帝随口说搁着吧,见是她,才问,“雨下得很大么?”

她回说,“没有要停的势头。万岁爷不是正在观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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