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珍收拾好药笼,跨出了寝殿的大门,打算趁时候还早,再到文渊阁去查一查历代库存的医书。十几日前皇帝特别下了恩命,允许李时珍持令牌随意调阅太医院及文渊阁翰林院的藏书,用以补充他的《本草纲目》(没错,这本药书终于蒙圣上隆恩,赐名为《本草纲目》了);李时珍非常珍惜这个机会,每有空闲一定要文渊阁中查书,还常常拜访京中的名医,日程颇为紧凑。
但刚走出寝殿,侍奉圣驾左右的黄尚纲便匆匆而来,扯一扯李时珍的衣袖,小声开口:
“烦请李先生止步,咱家还有一件事要请教。”
李太医愣了一愣,随即摇头:
“下官知道公公的意思。但无论公公问多少遍,下官也只有一句话:圣上的病只能慢慢调理,是不可能一两日间见效的。”
李时珍接管皇帝医药以来,确实是妙手回春功效非凡。十几日的功夫里飞玄真君的伤势一日好过一日,虽然还是没有办法长时间的召见大臣批阅公文行使自己的皇权,但已经能勉强开口说几句话,自己下床行走散心了。只是病去毕竟如抽丝,无论医术再如何精妙高明,到现在也很难完全消除头部出血的后遗症。可偏偏真君掌权心切,总是派人明示暗示的试探医生,当然让李太医颇有些不高兴。
皇家的医患关系就是难整,治这么个巨婴比他在湖北湖南治五十个病人都费劲。
黄尚纲赶紧道:“李先生哪里的话!李先生的吩咐我们几个都是记在心里的,如何敢随便乱说!只是……只是咱家近几日伺候,总觉得圣上举止颇为奇特,生怕是病情又有了什么进展……”
李时珍微微皱眉:“还请公公细说。”
皇帝的病情当然不好外泄,更何况这病症还格外的尴尬;黄尚纲左右看了一圈,才低低的交代,说这几日是他当值侍奉,但与飞玄真君的问答之间,却常常感到匪夷所思的困惑。比如前几日真君明明是一人独处,却忽的吃吃笑出了声,露出了一种诡异的、奇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心满意足来。
李时珍:“……心满意足?”
“不错。”黄公公小心点头:“圣上还问我,说知不知道粮食太多了该怎么办……”
李时珍人都傻了。他木了半晌后与黄公公面面相觑,心里毫无疑问的转着同
一个念头:
皇帝这是真不太对头了!
如此沉默许久,李太医艰难开口:
“那然后呢?”
“然后圣上又问我知不知道什么‘英吉利’、‘西班牙’。咱家与京中的海商还算熟络,回奏说这应当是泰西的邦国。听到——听到这话之后,圣上就莫名又笑出了声,说什么‘外藩竟也如此懂事!’,吩咐我以后留意着这些人……”
说到此处,黄公公也不觉停了一停,神色中露出了某种近乎惶恐的茫然——显然,素来阴阳怪气不说人话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忽然露出那种阳光灿烂欣然喜悦的表情,实在给贴身的宫人造成不小的心理伤害。
天上是要下红雨了吗?!
黄公公心有余悸,吸一口气后继续解释:
“圣上还说,等到他将来病好了,可以亲笔写一个‘无为无不为也’的匾额,给那些西夷送去,也算是中华上国的一点恩典。圣上说,这些西夷虽然见识粗鄙,不能领会他‘无为而治’的精髓,但心毕竟还是好的,可以包容一二。”
李时珍:…………
说实话,要是换做寻常病人,大概李太医也只有扁鹊三连,让家属好好看护爱吃点啥吃点啥了——毕竟现在的草药针灸是真拿脑子没啥办法——可皇帝到底是皇帝,李时珍愣了半天,还是憋出一句话来:
“这恐怕是碰撞后的一时恍惚。下官再开点清心宁神的药吧。”
·
殿门吱呀一响,黄尚纲提着药罐走进了寝殿精舍。他试了试药罐的温度,从旁边紫檀取过一只钧窑的瓷碗来,用清水洗涤数遍,再以丝巾细细的擦拭了,自药罐中倾下一小碗热腾腾的汤药,双手捧到御榻之前。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病的确是大有气色了。他不但能从床上坐起,优哉游哉的靠在一堆软垫被褥之上,甚至还有心思开口当他的阴阳人了——虽然依旧很含糊,但勉强还能听懂:
“李时珍又有高见了?”
“是。”黄尚纲捧着汤药不好下跪,只能低一低头:“李太医听了皇上的病情,又换了一副新方子。”
皇帝稍稍欠起身来,就着黄尚纲的手喝了一口汤药,却不觉皱起了眉:
“怎么这么苦?”
所谓清心定神的汤药,当然要拼命的放黄连
、苦艾,三碗水浓浓煎成一碗,苦得叫人发抖。李时珍还千叮万嘱,说这种药不许事后吃蜜饯、糖果,怕坏了药性,那当然就更难下咽了。黄尚纲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回圣上的话,确实是苦。奴婢熬好后尝了半碗,也苦得了不得呢。但药哪里有好吃的呢,只盼着皇爷喝完能仙体康健,苦也就不怕了。”
说到此处,黄尚纲不由心里打鼓。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就算病势所迫不能不喝这样的苦汁子,喝完后脾气也绝对不会好,搞不好又要阴阳怪气发作一番。但出乎意料,飞玄真君啧了一声,却没有显现什么不快的神色。相反,他沉吟片刻,居然露出了一个微笑——一个轻松、悠然、快活得叫黄尚纲心里发抖的微笑!
妈呀,这一碗药的药性怕还是不够呀!
“李时珍的医术是好的。”圣上金口玉言,亲自赞许:“不过这人毕竟还是肉体凡胎,道行不够。要想明白朕的意思,体察朕的心意,他还得修。”
修什么?怎么修?——黄尚纲汗毛都立了起来,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天下又有几人明白朕的心呢?”虽然心腹太监一语不发,皇帝仍然自言自语的接了下去:“朝廷中这么多文臣武将,或者顺谀,或者忤逆,没有一个是朕的知音。数来数去,大概也只有穆家那个孩子能体会一点朕的意思……但他到底是太年轻,还得历练。不过嘛,礼失求诸野,朕也是万万没有料到,朝中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废物们各个都不能明白朕的心意,反倒是泰西的外藩领会到了一点意思……”
黄尚纲:?!
这话越说越癫,他连半个字都不敢接了。但所幸皇帝也不需要他接。在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之后,飞玄真君脸上又露出了某种诡异而奇特的表情——似乎喜悦,似乎快活,似乎飘飘然欲飞升为仙,却又不得不强自忍耐而不能随意倾吐的神色。
作为皇帝自小的亲随,黄尚纲是很熟悉这种神色的。几十年前武宗皇帝龙驭宾天,大安朝的皇位哐当一声砸到了全无准备的兴献王世子头上,而接到京城的旨意后,皇帝也曾露出这种似笑非笑似喜非喜,不得不强力压抑心中亢奋的神色。
但现在有这样天大的喜事吗?现在是高兴的时候吗?
黄尚纲寒毛直竖,
不由打了个冷颤!
·
喝完药后,皇帝挥手让心腹太监退下,自己又半躺着缩在了被褥中。如此坐了片刻,他到底还是忍耐不住,又悄悄打开了天书屏幕,又一次阅读他已经重温多次,几乎可以全文背诵的内容。
而每一次阅读的体验也极为相似。不管有多么地熟悉这一套文本,读到“高贵的克制”、“崇高的品格时”,皇帝仍然感觉周身舒爽百骸畅通,一口清气从头顶直灌脚心,大有醍醐灌顶之感——要不是登基多年偶像包袱实在太重,飞玄真君都恨不能往被窝里一滚,咬着床单爽到全身战栗了!
外国马屁的劲儿就是大,就是上头,就是别有一番不同的风味,仅仅只需三言两语,就能把我们老登从心底给拍美了!
喔当然,这倒不是说我们老登崇洋媚外只喜欢外国洋马屁不喜欢中原本土马屁。事实上中原的马屁比喻精妙用典高深措辞委婉,绝不是外藩可以媲美的;但也正是因为太过于含蓄委婉,难免就失了这种开门见山毫无掩饰的强烈冲击感。再说了,人家外藩传教士的马屁并非是有求于人违心而发,而是实实在在出自真心,这样真诚、恳切、毫不做作的舔法,怎么不让见惯了虚伪的老登大呼难得呢?
李再芳黄尚纲称许皇帝是圣主,那是私心偏爱皇帝;闫分宜许少湖称许皇帝是圣主,那是有求于皇帝;但现在就连不相干的泰西人都称赞皇帝了,那不恰恰说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确就是至圣至明仁慈公正的古今第一圣主吗?
真君,有道啊!
这种精神按摩可真是太刺激了,刺激得第一次翻开天书的皇帝忍耐不住,居然当着几个大太监的面格格笑出了声来,声音喜悦甜腻得叫人恶心,险些把侍奉的黄公公吓个好歹;人前还勉强能够忍耐,驱散众人后皇帝窝在自己的小被子里反复阅读精华,真是恨不能立刻跳起来穿好他的道袍青叶冠,跳一段大神抒发自己的喜悦之情!
这真不能怪真君阈值低碰到点好消息就狂喜乱蹦,实在是天书给的量太大,劲太足,太对真君胃口了——无论如何的刻薄尖酸阴狠,皇帝的敏锐性是从来不容怀疑的;而恰恰是从泰西人那些浅白粗俗的马屁中,皇帝察觉到了三个紧要的关键:
第一,他飞玄真君依然紧紧掌握着权力,甚至权威还在扩大;否则泰西人
的印象不会这么深刻。
第二,虽然依旧不知道那个“甲寅变法”是什么玩意儿,但这玩意儿是毫无疑义的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捞足了银子,存够了粮食,甚至还顺带着安抚了百姓,一鱼三吃,比杨廷和那一套不知道高明到哪里去了。
第三,这个成功的变法并没有妨碍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享受生活。真君依然可以躲在西苑优哉游哉的悟道修玄,把持着大权舒舒服服的享受变法的结果,而不必多操半点心。
简而言之,不用很忙很累很麻烦就可以变法成功摇身一变为千古一帝——这他妈谁不喜欢?!
别看真君现在拟人成这样,当初坐上皇位踌躇满志的时候其实也是有雄心的;就算物是人非事事休,底线崩塌到一败涂地,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也未尝没有一点励精图治的心——当然,你要让真君克己复礼虚心纳谏耗尽心血更除积弊,那多半也只有算了;但如果躺着就能躺出个圣君仁主来,那真君肯定感兴趣啊!
当然,单说一个“躺”字还是太粗鄙、太没有美感了。真君就非常赞同这些外藩洋道士的理论,认为这是他一以贯之的“无为而治”的功效。至于为什么一以贯之的无为而治非要等到甲寅变法后才有如此效力,那当然是因为大臣们把他的好心给执行坏了——闫分宜许少湖什么的都在管朝政,他们能管吗?管不了,没这个能力知道吗?都是这群废物老登占据要津,才把朝政办坏了!
事实证明,飞玄真君过往对自己的评价还是太低调,太保守了。他原本以为自己还略逊唐太宗一筹,但现在看来,他其实也不比李二差上什么。李二的贞观之治好歹还有房玄龄魏征长孙无忌,他有什么?他拖着这么一群妖魔鬼怪都能变法成功,这还不能说明能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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