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怪，每回不见他时，满心滔滔都是话，她幻想自己是只伶俐讨喜的小黄鹂，一开口就能逗得他笑，那波光水月的漂亮眸子，一刻也不离开自己身上。但一见着面人就钝了，木木的，半晌扯不出个话头，漫说小黄鹂，满地跳的麻雀也比她机灵几分。

她在心头着急，思索往先泠音与阿兄一道是什么模样，却发现这两个一个冷一个愣，并不比她出息几分。旋即又想起阿耶阿娘，但老夫老妻半辈子，平日都靠眼神交流，竟似也没如何说话。

她瞪着眼睛抿着嘴，樊无花袖手看着齿冷。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小娘子，见着殿下不施礼且罢了，就拿她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直愣愣瞪着。那眼神怎么看怎么非礼，怎么看怎么不清白，殿下是叫人摆着看的么？瞧吧瞧吧，给我殿下瞪得杯子都不知如何捏了，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光看着就叫人捏紧了心。

啧啧。他忍不住了，索性捏了拳咳了两声，总算将那冒失的小娘子咳回了神，而成昭也终于回神，开口道：“今日想请娘子同我去个地方，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一出声百龄就后悔了，答应太快，很是有失大家闺秀的矜持，遂又蹙眉佯作为难，“我的意思是，既是殿下相邀，小女岂有不便之说...去哪里，何时去？”

才装了不过眨眼工夫，便又原形毕露，成昭失笑，“待娘子更换衣裳就走。”他看一眼樊无花，樊无花领会了，比手请百龄进屋，二婢立时跟了自家娘子进去。

樊无花信手一指，道：“娘子请吧，这可是殿下方才回宫亲自挑的。”

百龄见屏风后靠墙一副椸架，挂一袭绿色圆领袍子，男子款式，以浅黄丝遍绣连珠鹤鹿团纹，繁复精致的花样，漂亮却不张扬。她心下一动，上前抚摸衣裳，丝料凉滑柔软，不知熏了什么香，非兰非麝，既清且幽，似梅梢雪松上霜。

她欢喜的却是这袍子的颜色，浅浅一抹青，似流光，似渌波，与架上葡萄同色，与他身上衣裳同色。

二婢侍奉着褪裙钗，更衣裳，又重新挽好了发，桃符打量着赞叹：“衣裳合身，腰带靴子也都合适，殿下眼光准，待娘子心细。”

百龄喜滋滋出门，盈盈往成昭面前一站，不说话等了他夸奖。

“好看。”成昭轻咳。

好看是好看，窈窕淑女幻化翩翩少年，又是另一种漂亮。但他心虚，不自在，看一眼就耳热，故作泰然站起身，领她往玄真观外走。

实际这衣裳也不是非得要还，只是蓦然想起那日在车中，窥见她与独孤琅说话时，身上正穿的一身男装。洗尽铅华，美如落在水里的月亮。

玄真观外，公孙家马车旁，已停了另一辆青幰马车，看着寻常，驭者却显然不寻常。年纪不低，两鬓斑斑白发，却生一双鹰似的眼，矗立车旁像一座冰冷肃穆的铁山。行舟挠着头满脸敬畏地望他，成昭与百龄一行这时便走了出来。

成昭回身吩咐樊无花：“你就在此等候。”又对桃符屠苏二婢道，“你们也在此间等候娘子，个半时辰即还。”

二婢躬身应一声是，百龄便随他登车，樊无花巴巴贴在车旁，“殿下如何离得了臣，臣若不在，谁来侍奉殿下呢？”

车幔却已无情垂下，“本宫离得了你。”

扬鞭马走，徒留尾尘，樊典内立在原地倍感凄清。

行舟嘿了一声，“你失宠了，殿下不要你了。”

桃符与屠苏俱点头，“嗯。”

车中成昭正襟危坐，百龄则片刻不宁，一会儿悄悄抬袖欣赏，一会儿又悄悄目视成昭。

女孩儿心思细，喜欢从些微小处探寻大大的甜蜜。他与她身着同色衣，旁人看来，岂非璧人一双？

“这衣裳好看，与殿下的很像。”

成昭当即十分心虚，犹豫再三，终究轻声道：“这，其实是我旧衣。”他观她神色，匆忙解释，“只穿过片刻。”

百龄一怔，霎时蒸出身白气，魂也被提到了脑袋顶，半晌道：“那...那殿下是送我，还是借我？”

成昭不期她听了隐情，竟只问了这样的问题，他不曾想过，便道：“你若喜欢，留着便是。”

“那我可要穿回家了。”

她按捺着抬袖闻香的冲动，默默安抚自己躁动狂跳的心，一本正经询问早就该问的问题，“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当日我宫中一旅帅被大理寺召问，为保我名声抽刀自剖身受重伤，不知现下恢复如何，今日便是去探望他。”

百龄恍然，“哦，那我今日是何身份呢？殿下的近侍？”

又是个不曾思考的问题，成昭默忖，“随你喜欢，说是我的知己，亦可。”

百龄闻言暗喜，知己自然是知己，但身份还是要掩饰，她对成昭叉手一礼，“臣公孙百龄见过殿下。”罢了把头一偏，狡黠笑道，“臣与无花孰好？”

成昭见她娇俏小模样，不禁微笑，“无花何能及卿也。”

正在葡萄架下忧郁的樊典内此时猛一个喷嚏，揉揉鼻子，复继续忧郁。

车过升平坊，百龄拨帘看到经过药园，又过了片刻，才在一处宅院门前停下。驭者已下车上前叩门，成昭正要下车，却听百龄急忙忙道：“别急。”从车上率先跳下去，才轻咳两声，伸一双小手，有模有样地恭敬道：“臣侍奉殿下下车。”

成昭胸口震动，未曾想下个车竟如此令人紧张，伸手覆上那只兜罗绵手，软软小小，下意识一握，门内却传来声音，“何人叩门？”

宅门霎时拉开，掌中小手悄然收回，微微失落间，看向门中男子。

那男子赳赳武夫模样，见到成昭，满脸不可置信，片刻才猛地扑地一叩，“金城拜见殿下！”

成昭抬手说不必，金城慌忙将他二人迎入中堂坐下，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一番，最后端上来两碗泡了薄荷叶的凉水，手足无措道，“小人家中无茶，实在怠慢殿下，与这位...贵客。”

百龄对他笑笑，端起碗细品一口，冰凉沁心，在这炎炎夏日，倒是十分适合，便对成昭挑眉颔首，成昭也端起碗来小饮一口，对金城道：“无妨，这薄荷水就十分入口。”叫他也坐下说话，金城推辞一番，只好踞坐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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