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黑山(一)
【师兄的私心。】
第五十八
夜里,苏无言特地吩咐厨子煮了一桌荤菜,还特地备了驱邪的雄黄酒。
没等柳观春上桌吃一口,大太监朱福便一脸难色地跑来了。
朱福不敢开罪玄剑宗的那几位仙门弟子,知道道宗弟子面善好说话,只能先行来找柳观春。
柳观春摸了一块羊肉胡饼垫肚子,边吃边问:“公公这是怎么了?”
朱福面露难色:“此话,奴才不知当不当讲。”
苏无言听得头都大了:“不当讲就滚开,少耽误我师姐吃饭!”
少年凶神恶煞地吼话,朱福欲言又止,频频望向柳观春。他倒是不敢讲话了,只脸上委屈巴巴,被朱福看着,柳观春吃饭也不香。
柳观春叹气:“公公有话,但说无妨,再耽搁下去,怕是你也讨不了好。”
朱福得了令,忙道:“其实,奴才是为陛下而来的。”
柳观春:“陛下怎么了?”
朱福看了江暮雪一眼,怯怯道:“昨日起,陛下一夜召幸八名后宫美人,足足四个时辰都没出寝殿。奴才担心陛下受累,本想进殿劝诫,却只看到一地的鲜血与碎肉,陛下背对着奴才,像是在嚼食什么……奴才不敢多看,只能快马加鞭出府,先寻几位剑君入宫一趟。”
今日的一幕,朱福想起来都毛骨悚然,大气都不敢喘。
柳观春明白了。
皇帝召见美人,非但不临幸,还将人杀了,甚至生食人躯,这不是撞邪是什么?肯定得找人驱魔啊……况且殷国妖祸频繁,倘若大魔连地仙镇守的皇宫都能潜入,恐怕道行颇为高深。
好歹是江暮雪名义上的兄长,几人没有异议,当即御剑入宫,查探邪祟真相。
自从入道之后,柳观春的阴阳眼便被灵力强行开启。
因此她比之凡眼,又多一重落阴目力,能够看到隐匿在暗处的魑魅魍魉。
一直听说皇宫怨气冲天,直到今日入内,看到那些廊庑底下、角门后头行色匆匆飘过的黑影,柳观春才发现,原来皇宫真的到处都是鬼啊。
柳观春抓着江暮雪的衣袖,跟着师兄朝前走,忍不住悄悄问:“师兄,你是几岁开的阴阳眼?”
江暮雪想了想,他好像生来就有异象,比旁人更早拥有落阴目力。
“三岁。”
柳观春吃惊,脑海中浮现一个眉眼稚气的小团子。
“那师兄岂不是从小就能见鬼?”
可那时候的江暮雪,应该还没有入道修行,所以他即便见鬼也无法祛除邪祟吧?
不仅如此,他还成日被兄弟姐妹欺负,被先帝不喜,孤零零一个人关在冷宫里……
江暮雪听到柳观春的问话,拧眉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是,少时常常见到。”
柳观春都有点同情他了:“那你害怕吗?”
江暮雪怔住。
怕吗?
江暮雪仔细回想前尘往事,他确实有过一段被鬼魅纠缠的日子。
前脚**的奴仆,后脚化身青面獠牙的厉鬼,一直躲藏在他的寝殿之中。
江暮雪还是个孩子,初次见鬼,自然心生畏惧。
可他逃不开这座宫阙,只能想方设法自保。
譬如以精血喂养鬼魅,作为交换,厉鬼也不可现身害人。
那段日子,江暮雪既要应付鬼魅,又要受皇贵妃刁难,纤细的腕骨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刀伤。
疼习惯了,便也不觉得多难捱。
江暮雪也曾提醒过皇弟、皇妹,他们身后跟着一些枉死多年的老鬼,需多加小心。
明明是好心的告诫,却吓得弟弟妹妹捂眼直哭,父皇见孩子被吓掉了魂,又怒骂江暮雪妖言惑众,罚他跪皇寺三日,不得饮水用饭。
再后来,江暮雪担下邪物的污名,兄弟姐妹们连课业也不愿和他一起上了。
那段岁月太过久远,远到如今的江暮雪想起,记忆都有些模糊。
他诚实地道:“过去太久,已经记不清了。”
可这样的回答,落到柳观春的耳朵里,无疑是脆弱且惹人怜爱的。
她忍不住再亲近师兄几分。
柳观春拉过江暮雪的手,认认真真把手指挤进他的指缝,与师兄十指相扣,用力交缠,企图给他温暖。
柳观春握紧他的手,扬起笑脸:“往后有我陪着师兄,你再也不必怕了。”
其实这种话很恬不知耻,很不自量力,江暮雪这么强,哪里轮到她保护呢?
可江暮雪半点不介意,他低头的那刻,看到柳观春玉雪可爱的脸,他看着她仰头,弯眸浅笑,颊边梨涡浅浅,不自禁心脏柔软,心旌摇曳。
江暮雪低低应了一声:“嗯。”
柳观春还好好活着,她就在身旁,他不会再怕了。
-
大太监朱福借护
驾的名义调动了羽林卫。
待持刀的禁军闯进寝殿之时溯阳帝的身形已然顿住。
他放下手中尸骨徐徐转身。
众人在这一刻才看清他的脸。
溯阳帝的下颚沾血嘴里还在咀嚼骨肉他的一双眼已经魔化瞳孔黑漆漆的几乎占据了所有眼眶可怖至极。
虽不知他附身的邪魔究竟是何物但柳观春与他对视的一瞬间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惊恐之感仿佛身体里有什么气息能与这只恶鬼相连。
“柳观春、柳观春……”
诡异的心念之音响起充斥于她的脑仁。
柳观春的神识被一股强悍的魔气摄住她逃脱不得甚至无法呼救。
眼睛闭上又睁开如此重复三次。
柳观春的意识忽然变得迷离她的灵识出窍游离天外被迫挤进一片幻象之中。
那是一片寂静无人的山林。
到处都是浓稠的雾霭密林的树冠茂盛黑暗笼罩魔气遮天蔽日柳观春的耳畔唯有簌簌落雪声响动。
柳观春尝试召出竹骨剑可她在此处施展不了任何术法即便她燃起火符
仿佛一切光明都被暗夜吸收仅剩下孤独、恐惧、寂静这些负面情绪。
潮湿的雾气黏连在柳观春的脸上伴随着一阵腥臭的血气像是被蛛网覆盖了口鼻。
柳观春难受得要命心中也清晰明白这不是人间该有的祟物结界。
这是哪里?
与此同时柳观春意识到那些空气中随风飘落的雪花没有温度那不是霜雪而是污浊的尘烬……远处还有山禽野兽的嗥唳她却连可以御敌的武器都没有。
柳观春的鼻翼生汗掌心也发烫她开始走动不住往后跑脚下动作太急不慎踩到枯叶、树杆天地都在沙沙作响。
她大声喊江暮雪大声喊苏无言甚至喊孟瀚舟师父以及道宗里每一位相熟的师兄姐。
但是无人能听到她惊慌失措的喊叫。
没有其他人。
只有她受困此地。
柳观春慌不择路地跑好似有邪魔在追杀她。
少女怎么跑都跑不到尽头眼前仅剩下无穷尽的树与暗夜……等柳观春回头她看到了一滩又一滩涌动的腐肉她注意到远处的峰峦多出了一团漆黑的暗影。
柳观春本以为那是一座屹立于夜幕下高耸入云的山峰。
但她静静观望许久又觉得古怪。
也是此刻柳观春才清晰看到那团山峰有血管、有心跳它是活物甚至开始蠕动了它步步紧逼朝柳观春越来越近……
那不是什么山峰而是一块硕大的黑色肉瘤。
肉山表皮光滑湿润覆满充血的薄膜不可名状不可直视。
恶心的邪物。
柳观春的浑身汗**都炸起她清楚意识到在这团邪物面前她渺小如蝼蚁。
它想要吞噬她!
柳观春不想死在这里她慌不择路地逃跑那股黑山带来的威压已经迫近心腑。
柳观春整个人都被挤压着口鼻不能呼吸鼻腔亦刺痛甚至连口齿都泛起咸腥味她的七窍开始莫名其妙地淌血……
柳观春的双足像是灌了铅一般肩背僵硬她连动都动不了。
天地间唯余柳观春一人孤独地等死。
她快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
“师妹?师妹!”
一记收邪符以雷霆之势拍进柳观春的眉心。
金光涌进柳观春的隧海涤瑕荡垢祛邪反正。
柳观春灵台清明魔气消散幻象破碎。
等她再度睁眼的时候她已置身皇宫。
大殿设有鎏金雀翎灯树一片烛火辉煌亮如白昼。
侍从、宫人、甲士皆担忧地望向柳观春他们身上有凡人的浊气不是邪物。
柳观春活过来了。
她惊魂未定她难以忘记那一块黑色肉山带给自己的压迫感。
想到那种直刺灵魂的恐惧感柳观春又忍不住肩头瑟缩鼻翼泌汗。
待江暮雪的手握住柳观春的腕骨两人肌肤相触冰冷的体温方才激得她回魂。
柳观春清醒过来她确信自己没有被困在那片幽暗的世界。
她回来了而师兄就在身边。
“师姐你怎么了?”苏无言不明白柳观春方才为何失常一副陷进梦魇的模样还径直走向溯阳帝。
柳观春摇摇头:“没事我只是看到了幻象有一团黑乎乎的肉山想要吃了我……”
江暮雪安抚她:“别怕魔物都有致幻的能力看到幻象不足为奇。”
话虽如此江暮雪的目光却滞留柳观春颈上黑痕经久不散。
柳观春白日撞鬼体内阴气太重命火虚弱
无法立刻补回阳气,难怪会着了邪祟的道。
江暮雪日有所思,得想个法子,助柳观春吸食旺盛的阳气……
溯阳帝身上的妖祟尚在,江暮雪没有分心,他扬袖设下一个剑茧,护住刚刚逃出梦魇、失魂落魄的柳观春。
意识到师兄师弟还要诛魔,柳观春连忙从藏宝珠里拿出那把降魔伞和孟瀚舟画的收邪符箓,用力抛给江暮雪。
“师兄,接着!
江暮雪没有推辞,待符箓抛到半空时,他直接凌空飞跃,展开道袍衣袖,飘逸若仙。
男人的袖摆迎风飘扬,修长指骨飞快结下光华萦绕的法印,不过弹指一挥,那抹灵流便疾如雷电,顺着气流,打向符文。
“轰隆——!
符文被汹涌的灵力震得爆开,墨字仿佛有生命,流星飞电地抖散一地,溅出缭乱的墨花。
很快,符文重新排序,如蛇一般,一笔一划扭曲摇摆,缓慢爬出黄表纸。
咒文升空,于虚空之中,幻化出五行八卦阵图。
那张红纹阵图借助江暮雪旋来的剑气,狂冲而出,时而幻龙,时而幻虎,直接扑向被魔气纠缠的溯阳帝。
其势之险,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溯阳帝的一双黑瞳吓得瞪大,他连连后退,却还是没能躲开致命一击。
很快,瑰丽的咒网落下,一丝丝红线束缚住他的手脚,勒住他的皮肉,收拢邪祟,挤出那些蚕食他灵魂的魔气。
溯阳帝的天灵盖冒烟,很快一团团深色的肉瘤从溯阳帝的身体里钻出,汇聚成一地流动的黑水。
没等苏无言打下雷火,那些魔气便争先恐后地钻进地缝,消失无踪。
苏无言挑眉:“跑了?
江暮雪:“兴许此处不止赵县一个妖阵,不过都城大魔已除,陛下暂时无碍了。
溯阳帝清醒后,仿佛大病一场,唇瓣几无血色,他抖着腿,同江暮雪连连道谢:“七弟,多亏有你,朕才能捡回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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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暮雪漠然道:“扶正黜邪本就是修士分内之事,谈何言谢。只一事,我想陛下告知。。
溯阳帝靠着朱福站起身,“七弟但问无妨。
“陛下被魔附身后,可有看到什么幻象?
溯阳帝皱眉回想:“旁的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座山……
江暮雪:“山?
“一座会动的……黑色肉山。
此言,和柳观春说的一致。
那座黑山,究竟是什么?
-
御剑回府时,柳观春不知为何,总觉得体力不济,她脑袋昏沉,靠着江暮雪便沉沉睡着了。
以至于被师兄抱回房间,柳观春都疲乏到没有睁眼,她忘记问了,今晚是自己睡还是跟着师兄睡?
算了,反正都一样。
柳观春睡得迷迷糊糊,她能感觉到有人帮她脱下鞋袜,甚至端水为她擦脸与泡脚。
待干燥的巾帕擦干净少女足踝后,柔软的棉被人拉开,柳观春似有所感,凭借最后的意志力,骨碌碌地滚进被窝。
就此,厚被落下,柳观春浑身暖意,陷入梦乡。
也是奇怪,她这次做梦,竟又看到了那片辽阔的雪域。
她害怕自己又回到可怖的幻境里,可此处明亮,风雪冰冷,草庐坐落在山丘高处,是她熟悉的**梦阵的场景。
许是知道这个梦境有江暮雪,柳观春并不感到十分害怕。
她长途跋涉,又迈进那一座来过千万次的草庐。
待房门推开,柳观春入目第一眼,果真是江暮雪。
今日的师兄倒是寻常见惯了的样子,头戴莲花玉冠,两鬓垂落几缕清逸青丝,一双凤眸凛冽,额点丹朱,远观气质高洁,净如月中聚雪。
江暮雪身上穿的是道宗弟子服,肩侧隐有莲纹,那是孟瀚舟亲传弟子的徽印。平素教导柳观春剑术,江暮雪便是着这一身衣。
面对带有师长威严的江暮雪,柳观春心中涌起与生俱来的胆怯与敬畏。
她也意识到,眼前的师兄,如濯水青莲,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便是梦里,她也不敢亵渎。
柳观春只看一眼,转身就想跑回雪域,静静等待梦醒。
只是没等她拔腿离开,一缕剑气已然袭来,钉在她足踝两侧,大有“想跑试试?跑一丈剁一只腿”的意思。
如此不近人情的样子,更像是平日里那个古板冷肃的师兄了。
柳观春转头,讪讪一笑:“师兄,我是在做梦吗?”
江暮雪垂眸,指骨摩挲腰间玉佩。
片刻后,他道:“嗯,今日种种只是梦境。”
没错,今晚造梦,也是江暮雪不得已而为之。
因柳观春身上那股鬼阴之气太盛,之前还被邪祟强行拽入幻境。
若想护她安危,务必要涤荡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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